姚洋:追求人的全面自由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個國家的發(fā)展僅僅表現(xiàn)為收入水平的提高嗎?對于經(jīng)濟學家來說,這是不言自明的:發(fā)展當然就是收入的提高。然而,一九九八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卻是經(jīng)濟學家中的另類;
在其新著《以自由看待發(fā)展》中,他對經(jīng)濟發(fā)展進行了全面的反思,并以他的自由觀為核心對發(fā)展進行了重新闡釋。他以流暢的筆觸和雄辯的邏輯向人們展示了一個主題,這就是,發(fā)展是對人的全面自由的追求。這樣的一個主題注定了這本書的影響將遠遠超出經(jīng)濟學的范疇,使得它成為發(fā)展研究中的一部里程碑似的著作。
對于森來說,發(fā)展不僅僅是人均收入的提高。他舉預期壽命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中國的人均國民收入為1000美元,預期壽命為72歲,南非的人均收入高達3000美元,預期壽命卻只有65歲。再者,美國黑人的收入雖然在美國相對較低,但肯定超過大部分中國人的收入,但是,美國黑人男性在各個年齡組的死亡概率都超過中國同年齡組男性的死亡概率。從人均收入來看,中國無疑屬世界上不發(fā)達國家之列。但是,人不是單面的經(jīng)濟人,而是具有多重追求的社會人。經(jīng)濟目標只是他的追求之一,而健康、教育、不受他人壓迫、自由遷徙、自由表達以及自我實現(xiàn)等等也是他所追求的目標。森將人的全面追求統(tǒng)一在自由之下。森的自由觀是圍繞 “能力”這個概念展開的!耙粋人的‘能力’指的是可供一個人獲取的不同的功能組合。能力同時是一種自由:一種達到不同功能組合的重要自由!币粋人所擁有的能力不僅包括他所擁有的權利和物品,而且包括這個人使用這些權利和物品的能力。比如,一個雙腿殘疾的人無論多么有錢也無法自如地在沒有輪椅坡道的街上移動;
他雖然擁有了物品,但卻沒有擁有使用這些物品的能力。
森在澄清了能力這一核心概念之后用幾章的篇幅討論了幾個專門問題,如窮困、饑荒、市場和國家、民主、婦女地位、人口和計劃生育以及文化和人權等。下面簡要加以介紹。
對于饑荒的研究是森得以獲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貢獻之一。在《貧困與饑荒》一書中,他提出了關于饑荒的索取權理論。根據(jù)這個理論,饑荒不僅僅在糧食供給量急劇下降時才會出現(xiàn),即使當糧食人均供給量沒有變化的時候,人口中的某一部分也會因收入的急劇下降或國家的強力干預而失去對食物的足夠索取權,從而產(chǎn)生饑荒。森以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所親歷的原印度孟加拉邦饑荒和七十年代孟加拉饑荒為例,證明它們的產(chǎn)生不是因為食物短缺造成的,而是因為以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底層工人的工資大幅度下降造成的。饑荒是對人的能力的完全剝奪,而貧困是對人的能力的慢性剝奪。森認為,以收入指標衡量的貧困是工具性的貧困,對貧困的實質性衡量必須使用關于能力的指標。這是因為,能力才是發(fā)展所追求的目標,而收入與能力之間往往存在較大的差異。森特別強調(diào),收入的相對差距可能意味著能力的絕對剝奪。比如,對于一個生活在富余國家的窮人而言,他可能因為無法進入主流社會而失去參與社會的能力。
經(jīng)過蘇東的巨變,人們一致認識到,市場是經(jīng)濟運行必不可少的工具,但是,一般人對市場的擁護來自對市場結果的評價,比如,市場在配置資源方面有效率,因此我們需要市場。森同意這樣的觀點,但同時也指出它的不足。他認為,我們需要市場,不僅是因為它產(chǎn)生好的結果,而且是因為市場為我們提供了選擇的機會,特別是自由擇業(yè)的機會!凹词故悄俏毁Y本主義的偉大批評者卡爾?馬克思也把就業(yè)自由的產(chǎn)生看作是一項巨大的進步。”森認為,剝奪人們的買賣、交易和尋求幸福生活的自由本身就是一個社會的巨大失敗!斑@一基本認知先于我們能夠或不能夠證明的任何有關市場在收入、效用等等方面的最終結果的定理!庇媱澖(jīng)濟的失敗不主要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和生活水平上。俄羅斯目前的預期壽命下降到只有58歲;
但是,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人民也沒有選擇回到舊體制去,十幾年來的選舉結果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計劃經(jīng)濟的失敗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對人民基本自由的剝奪上。
以李光耀和馬哈蒂爾為代表的一些亞洲政治家強調(diào)文化差異的作用,并將亞洲價值作為有別于西方價值的道德和文化體系,以此為亞洲不同于西方的政治制度辯護。和許多人一樣,森不認為存在統(tǒng)一的亞洲價值,更重要的是,他試圖證明亞洲和西方之間的文化差異并沒有人們所想象的那么大。他首先說明,西方獨特論是“由今及古”的錯誤論斷。西方當代的基本價值觀是在啟蒙運動之后形成的,在此之前,歐洲與亞洲在思想方面的差別并不是那么大。比如,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討論個人自由,一方面是個人自由的價值,另一方面是個人自由的平等。亞里士多德推崇前者,但他對婦女和奴隸的排斥使得他對后者沒有任何貢獻。相反,亞洲的古代思想家們也不都排斥個人自由。佛教給予很大的自由思考的空間。中國雖然以儒家思想為主導,但其他倡導自由思考的思想家如莊子等人的影響也不可忽視;
即使是在儒家思想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自由思考的余地。當子路問孔子如何伺奉君主時,孔子回答說:“勿欺也,而犯之!钡拇_,儒家所推崇的忠君思想不是愚忠,而是直言相諫。森告訴我們,當我們在做東西方文化比較的時候,“真正的問題不是亞洲傳統(tǒng)中是否包含不自由的成份,而是自由取向的成份是否不存在于亞洲傳統(tǒng)之中。”就不自由的成份而言,孔子的思想大概不會超過柏拉圖的思想。
森對那種將民主作為經(jīng)濟發(fā)展的衍生物的觀點進行了批判。即使是很窮的人也懂得珍惜他的政治權利,印度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許多研究(包括森本人的研究)都表明,民主與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以及經(jīng)濟增長之間不存在一定的因果關系。民主的價值不僅僅是經(jīng)濟的。除了民主的規(guī)范價值,森強調(diào)民主的工具價值和建設角色。民主的工具價值在于防止因政府政策失誤而導致的災難性后果。森在許多場合談到對中國1959-1962年饑荒的評價,認為信息交流不暢是導致那場饑荒的重要原因。的確,倘若毛澤東在廬山上聽了彭德懷的批評,情況可能大不一樣。民主的建設性角色在于,公開的討論有利于社會就公共政策達成共識,從而也有利于公共政策的實施。森舉了印度克拉拉邦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這個邦的生育率只有1.7,低于中國1.9的水平,但這個邦達到如此低的生育率不是通過強制,而是通過宣傳教育進而形成新的社會價值觀達到的。政府與民眾之間的交流不僅僅是對民眾的尊重,而且是對政府政策形成和實施的幫助。
森不諱言他在政治上是左傾的,他的以能力為核心的自由觀和以哈耶克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義者的自由觀是對立的。對于古典自由主義者而言,自由僅僅意味著一個人免受他人的侵害,因此是對公民的被動保護;
超出了這一點,自由就可能被獨裁者所利用,為其獨裁統(tǒng)治做辯護。而森的能力學說則認為,被動自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們能夠實現(xiàn)有價值的目標的能力,而國家在增加個人能力方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森的理論體系中,社會承諾對于個體自由的發(fā)展至關重要。如果沒有必要的公共設施加以輔助,一個殘疾人是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的;
一個瀕于死亡的饑民如果沒有食品援助就只能走向死亡;
一個山區(qū)的失學兒童沒有社會的幫助就永遠也念不完小學;
等等。森并不是要求社會(國家)為每個人安排好一切。的確,如果一個人完全被社會照顧起來,他本人可能會失去許多東西,如創(chuàng)造激情、自尊等等。然而,一個失去了能力的人是無法承擔責任的。一個失學兒童不僅僅是失去了就學的權利,而且失去了進行有賴于讀寫能力的決策的能力;
一個沒有醫(yī)療保險的成年人無法避免疾病的折磨,因此也失去了為他自己和別人做事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說,“責任需要自由。所以,要求社會支持以擴展人們的自由的理由可以看作是要求、而不是反對個人責任的理由!
發(fā)展的自由觀強調(diào)對人的能力的培養(yǎng),意義在于提高人進行主動參與的能動性。森提醒人們,盡管增加個體自由是社會責任的一部分,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可以將對一部分人的幫助看作是對他們的施舍,或者更直接地將他們看作是無行為能力的被動接受者,為他們安排他們的生活選擇!熬芙^一個孩子接受基本教育或一個病人接受基本醫(yī)療的機會是社會責任的失誤,但是,如何利用教育和健康則只能是由個人自己來決定!憋@然,森在這里既不贊成諾齊克的保守主義的最小國家觀點,也不贊成剝奪個人選擇自由的傳統(tǒng)社會主義,這使得他再次和主張第三條道路的新社會民主主義者(如吉登斯)站在了一起。
在經(jīng)濟學家當中,有些人為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做激進的辯護;
有些人倡導自由市場經(jīng)濟,但卻和獨裁者同流合污(如八十年代回到南美為那里的獨裁政府服務的芝加哥大學的畢業(yè)生);
有些人則甘愿掩耳盜鈴,假裝自己沒有意識形態(tài)。森超乎于所有的人。他倡導人類幾千年來所積累的有意義的價值,市場、民主、自由、平等以及人的尊嚴,等等,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僅僅強調(diào)其中的某一方面!兑宰杂煽创l(fā)展》是對他的思想的一次全面總結,自出版以來已經(jīng)被公認為一部劃時代的著作。對于處于劇烈的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轉型的中國而言,這部書更是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值得每一個關心中國未來前途的人認真閱讀。
——《以自由看待發(fā)展》,阿瑪?shù)賮啞ど?br>任賾、于真譯;
劉民權、劉柳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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