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作為謀殺的寫作才有創(chuàng)新意義——《我的名字叫紅》與當代小說的可能性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帕慕克于昨日傍晚訪問日結(jié)束抵達北京。在京期間,將分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22日--23日)和北京大學(24日)做講演。這又使我?guī)еd趣重讀了《我的名字叫紅》,產(chǎn)生了如下的想法,或許有些怪異,閱讀《紅》這樣頗為怪異的作品,或許只有怪異的觀點才能與它同處一個區(qū)域(密室?)中。
2006年,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的專家洛多恩在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帕慕克是近年來最沒有爭議的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之一。此說我非常贊成,我個人也認為帕慕克是近年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中最好的作家之一。我閱讀這部小說深深為其藝術(shù)手法的高妙所震撼,而從藝術(shù)表現(xiàn)中透示出一種文化的韻味也讓我深深折服。
我關(guān)注的是這部作品用了如此精妙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它給當代小說以何種的啟示?
在上世紀60年代,巴斯、巴塞爾姆、蘇珊·桑塔格等人都宣稱“小說死亡”,也就是虛構(gòu)文學再也沒有翻新的可能,小說的藝術(shù)已經(jīng)枯竭。然而,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小說還在生存,還在它的方式抗爭著臨死的命運。但我們確實也不得不看到,當代小說的藝術(shù)變得越來越困難,要寫出一部好小說是如此困難,例如,《我的名字叫紅》,需要調(diào)動如此豐富復雜的手法,需要用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作為依托,需要如此的想象力和思想洞察力,需要如此的藝術(shù)勇氣和才華。我一方面看到《我的名字叫紅》的杰出之處,另一方面看到當代小說的困境——那是一種絕境(aporia),那是對絕境的一種意識,只有對絕境的意識,才有驚人的作品出現(xiàn)。
我把《紅》的寫作看成是一次謀殺,把《紅》的藝術(shù)成就看成是一次成功的謀殺。謀殺的對象就是博爾赫斯。關(guān)于帕慕克先生與博爾赫斯的小說的關(guān)系我沒有更多的證據(jù)去證實,但這部小說與博爾赫斯的小說的藝術(shù)關(guān)聯(lián),我想是明顯的。例如,博爾赫斯的《指南針與死亡》、《小徑分岔的花園》等等(順便說一句,丹·布朗的《達芬奇的密碼》肯定與博爾赫斯的《指南針與死亡》也有關(guān),博爾赫斯的這篇小說被布魯姆推為博爾赫斯最好的小說)。博爾赫斯的小說被聲稱小說死亡的巴斯說成是后現(xiàn)代小說的希望,1967年巴斯發(fā)表《枯竭的文學》(exhausted literature),13年后,也就是1980年,巴斯發(fā)表《填補的文學》(supplement literature)。博爾赫斯被看成是填補的希望。后現(xiàn)代小說,不管我們稱之為什么主義,或者沒有主義,當代藝術(shù)性小說,都要向博爾赫斯致意,或者跨過他。
如果說這部小說是在向死而寫的話,那就一定有一個它在寫作上要謀殺的父親,那就是那個瞎子博爾赫斯,說博氏是帕慕克的父親,我想哈羅德·布魯姆是一定愿意做這樣的血親的鑒定的[1]。我們無須在文本的細密分析中去比照二者之間的同異,或者在帕慕克的傳記中去建立某種譜系,只要看看他反復書寫的細密畫的那些瞎子大師們,就知道帕慕克心中的文學大師是誰了。那些不斷變幻的敘述視點,那些對文化史、藝術(shù)史知識的運用,那些對謀殺和懸疑的酷愛,這都是博氏的套路,只是帕氏演繹得惟妙惟肖罷了。《紅》里面說過,真正的細密畫大師就是不要風格,就是要象前輩大師,那才是偉大的細密畫家。真是處于絕境啊,博爾赫斯那就是帕氏的絕境,那里已經(jīng)無法拓路,沒有通道,只有向死而寫,明知是死,依然頑強地寫,依然不死,向死而寫才能不死,才能茍全性命于文本之間。意識到去死,才能不死,這就是寫作的虛無的辯證法。
在我這篇短文里,無法進行更詳細的比較,我寧可把這種論斷建立在藝術(shù)感覺的基礎(chǔ)上。對于我們欣賞和理解一部來說,直接的藝術(shù)感覺或許比很多的理論分析材料更重要。有些作品二者之間有許多的聯(lián)系,但沒有精神實質(zhì)的聯(lián)系;
而《紅》與博爾赫斯的聯(lián)系,那是一種精神實質(zhì)的聯(lián)系。
當然,這部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謀殺的故事,小說開始就是一個叫高雅先生的鍍金師被謀殺了,離家十二年的青年黑回到他的故鄉(xiāng)——伊斯坦布爾,等待他的除了愛情,還有接踵而來的謀殺案。隨后是姨夫,即奉命為蘇丹繪制抄本的長者也遭殺害。遇害的畫家究竟是死于畫師間的夙仇、愛情的糾葛,還是別的什么陰謀?線索據(jù)說很可能就藏在書中未完成的圖畫某處。小說就是如此,一只狗、一棵樹、一枚金幣、紅色,兩具尸體及死亡,甚至兇手全都站出來了,他們都有自己的敘述聲音,都有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告訴著我們關(guān)于謀殺的每一條線索或可能性。當然,對謀殺的講述實際上是講16世紀法蘭西透視法——也就是代表著西方的科學主義世界觀的現(xiàn)代文藝復興的歷史,對奧斯曼古老文明的謀殺。瑞典文學院在頒獎公告中說,帕慕克“在追求他故鄉(xiāng)憂郁的靈魂時,發(fā)現(xiàn)了文明之間沖突和交錯的新象征。”
我們來看看小說對謀殺和死亡的敘述。小說開篇就是一個死人的敘述,這也是在向死的敘述,也是在死亡中的書寫。小說第一句話就是:
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盡管我已經(jīng)死了很久,心臟也早已停止了跳動,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兇手之外沒有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這場痛楚中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頓時一股不可思議的輕松感涌上心頭。離開人世的剎那,我感受到這股輕松:通往死亡的過程非常平坦,仿佛在夢中看見自己沉睡……。
我提醒你們:我死亡的背后隱藏著一個駭人的陰謀,極可能瓦解我們的宗教、傳統(tǒng),以及世界觀。[2]
小說圍繞著這次死亡破案完全是幌子,實際上,小說敘述的是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在某個歷史時期面臨死亡的破解,對一種藝術(shù)面臨死亡的破解,對于它寫作本身來說,那就是對當代小說面臨死亡的破解。
最后的真相是橄欖殺死了高雅先生。橄欖后來還殺死了姨夫。
橄欖殺他的理由就是橄欖要阻止姨夫向法蘭西畫師學習。姨夫已經(jīng)洞察到奧斯曼細密畫師的命運。而橄欖要殺死他們,是因為橄欖最終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被法蘭西畫法所迷戀。那幅神秘的最后一幅畫,橄欖從姨夫家中盜出,他后來在畫的中央原來應該放上蘇丹陛下肖像的位置,他畫上了他自己的肖像。橄欖說:“我仍然感到難以言喻的狂喜,因為在圖畫中,我不只是位于廣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于某種奧妙而邪惡的理由,我看起來比真實的自己更為深沉、復雜而神秘!边@位兇手說:我能感覺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為殺了兩個人,而是我畫出了如此的肖像。他在最后要求黑、蝴蝶和鸛鳥仔細聽他想對他們說的最后一段話:
我們這些想靠技藝和尊嚴為生的細密畫師,而今在伊斯坦布爾已經(jīng)沒有容身之處了。沒錯,我終于明白了這一點。就算我們遵循已故姨父和蘇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與去模仿法蘭克大師,也會縮手縮腳,不只是因為有像艾爾祖魯姆教徒或高雅先生這些人的阻撓,更是因為我們內(nèi)心不可避免的怯懦,使得我們無法走到最后。就算順從魔鬼的左右,堅持下去,棄絕過去所有的傳統(tǒng),企圖追求個人的風格和法蘭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費氣力,我們終究會失敗——正如我費盡畢生能力和知識,還是畫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畫像。這幅畫甚至一點也不像我的粗糙自畫像,告訴我一件我們都心知肚明但始終不愿承認的事實:法蘭克人的嫻熟技巧需要經(jīng)過好幾個世紀的磨煉。即使姨父大人的書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畫師手中,他們看了一定會輕蔑地冷笑……。[3]
這是關(guān)于一種文化和藝術(shù)面臨末日的恐懼,橄欖的謀殺顯得拙劣且不道德,就這點來說,我對這部小說略微有些不滿。我以為作為小說如此關(guān)鍵的一個行為,它本身所包含的肯定性和否定性都太簡單,它依賴的是它的折射,也就是這個行為本身所承載的意義。但橄欖無論如何都不會引起人們肯定的情感,它就是一個十足的壞蛋。他殺死高雅先生和姨夫,就是殺死他自己,他沒有勇氣殺死自己,所以他只好殺死他人。這是一次同歸于盡,最終是這種文化和藝術(shù)的死亡。這是關(guān)于歷史的敘述,在歷史的語境中揭示的民族和文化的命運,被通俗小說的套路所包裹。
但小說吸引我的還有另外的謀殺,那是小說隱蔽起來的關(guān)于胡斯采夫與席琳的故事。這個故事最初由謝庫瑞說出。胡斯采夫的故事相關(guān)或變形的故事,總是那些父親于恐懼中誤殺了兒子,或者兒子于恐懼中誤殺了父親。這是父子對謀殺的恐懼,越是恐懼越是導致恐懼的結(jié)果出現(xiàn)。在小說中,這個暗含著的寓言,與橄欖的謀殺有什么關(guān)系還不得而知,這點我也沒有搞清楚。不過,我寧可把它看成是對藝術(shù)史中的父子謀殺的一種隱喻。我把它看成是小說隱蔽的藝術(shù)象征,那就是《紅》所具有的藝術(shù)抱負,《紅》要超越前此的小說,尤其是具有未來指向性的父親般的博爾赫斯的小說藝術(shù)。在這個意義上,《紅》書寫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就要悲壯得多。
我想《紅》的書寫是一次熱烈的自信的,充滿反叛欲望的書寫,那是對黑暗書寫的反叛。黑暗書寫就是博爾赫斯式的書寫。我們知道博爾赫斯一直隱蔽在國家圖書館,后來成為瞎子,小說中不斷地甚至津津樂道地寫到瞎子。按照奧斯曼的傳說,有些人的眼睛被刺中后會凝結(jié)血塊,有些人不會,如果安拉贊賞他的繪畫成就,他就會賜予他輝煌的黑暗,帶他到他的國度。橄欖講述了三個關(guān)于失明與記憶的故事:第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大師謝赫·阿里繪制了一冊精美的《胡斯萊夫與席琳》的圖畫,被吉罕王刺瞎雙眼,他后來投奔吉罕王的對手白羊王朝的哈桑那里,他說,他雖然瞎了,但是,“他將能以記憶中最純凈的模樣,描繪出安拉的一切美麗!边@是眼睛被刺瞎的故事;
第二個故事是一個年老的瞎子細密畫大師可以說出畫中的世紀。他認為:繪畫的用意在于尋求安拉的記憶,從他觀看世界的角度來觀看世界。這是眼睛被刺瞎卻依然可以看到甚至更能看到安拉的世界;
第三個故事說,細密畫家永遠都有一種對失明的擔心與恐懼。正因為此,細密畫家中就流傳著這樣的故事:偉大大師畢薩德的老師米瑞克認為,失明并不是一種苦難,反而是安拉為褒獎終生為真主奉獻的繪畫家們而賜予的最終幸福。只有在失明之后的記憶中才能找到安拉所見的世界。[4]。然而,橄欖至死還是可以透過張開的眼睛看得很清楚!胺路饘⒉粫腥藖泶驍_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當中的我的頭顱將繼續(xù)凝視這片引人翻的斜坡、石墻、咫尺天涯的桑樹與栗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比欢,這永無止境的等待突然間不再令人向往,反而變得極端痛苦而冗長,我只渴望能夠離開這一時刻!盵5]
在這里,瞎子指稱的文化象征意義的那種悲劇性和悲壯感我暫且不論,我只是對“瞎子”這個詞匯感興趣,它可以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博爾赫斯。博爾赫斯雖然不是瞎子,但后來幾近失明,也幾乎是在黑暗中寫作。那么多人都想成為瞎子,都想模仿大師,都想成為大師。但是帕慕克不想。帕慕克的名字叫“紅”,他不在黑暗中,他要明亮處寫作,他要不惜用鮮紅色來寫作。
這本書命名為“我的名字叫紅”,可是誰是“紅”呢?紅是唯一一個自我命名的名字,它是顏色。直到小說(中文版)的第225頁才出現(xiàn)這個主角:
什么是紅色?紅說:“我喜歡被抹在血像鮮花一樣開放的戰(zhàn)爭畫面上;
我喜歡被抹在大師級詩人的長衫上……;
我喜歡被抹在天使的翅膀上、少女的嘴唇上、尸體的致命傷口上和血跡斑斑的斷頭上!盵6]
紅就是生命,是血腥,是向死而生,就是生與死的同體:“我身為紅色多么的幸福!我灸熱、強壯。我知道人們都在注意我,我也知道沒人能夠抗拒我!保ǖ226頁)
紅色是這本書的自我命名,它是紅色嗎?它是紅色式的書寫嗎?這本書一直在寫紅色,因為它一直在寫作謀殺,那些鮮血,那些頭顱落地后留下的傷口,那里噴涌紅色。
“紅”是小說中的一個不在場者,但它又是一個全知的敘述人。當小說變換了敘述人,由那些當事者在敘述時,我們依然感受到“紅”在場!凹t”不在場,卻無處不在。他的不在場就是在場的嘲諷。就這樣,“一旦我把自己的顏色呈現(xiàn)于紙上,仿佛我正命令這個世界:‘變紅!’而世界也就真的變成了我的血紅色。沒錯,那些看不見的人會否認,然而事實卻是,到處都有我的存在!盵7]“紅”的敘述始終是反諷性的,就象這本書,最根本的敘述是反諷性的,就象帕慕克的敘述,最根本是反諷性。只有理解這一點,才能理解他的敘述藝術(shù)的高妙之處。
但是,在藝術(shù)史中,在當代文學史或小說史中,誰是黑?博爾赫斯是黑嗎?這個瞎子,他不是黑,那么誰是黑呢?
只有帕慕克先生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2008-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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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魯姆有“影響的焦慮”一說,他認為每個詩人或文學書寫者都有其父親,終其一生都在與像樣較量,才能創(chuàng)造超出前人的藝術(shù)經(jīng)驗。莎士比亞是所有他之后的西方作家的父親,莎氏之后每個作家都要與之競爭才有作為。布魯姆認為博爾赫斯是西方最好的小說家,他的小說藝術(shù)代表現(xiàn)代小說最高的藝術(shù)成就。參見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
[2] 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頁。
[3] 《我的名字叫紅》,第485頁。
[4] 《我的名字叫紅》,參見第92-95頁。
[5] 《我的名字叫紅》,第491頁。
[6] 《我的名字叫紅》,第228頁。
[7] 《我的名字叫紅》,第2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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