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喝的牛奶”、“中國人穿的服裝”，為什么我們這么愛國，把“中國”變成一種能夠形容所有東西的形容詞？我不以為“中國風”是一種先于事實的道德訓令，一種每一個中國人都該擁護的品牌。而“中國”，在很多情況下，確實是個品牌；
說的人高興，買的人爽快。

　　作者：梁文道 香港學者

　　怎樣讓一個不高興的中國人高興呢？也許就是對他多說“中國”這兩個字。

　　我常常看見一些企業(yè)老總在訪談里夸夸其談，聲稱要做出有“中國特色的管理模式”、“中國式的企業(yè)文化”、“中國人的商品”云云。然而這種帶有“中國”二字的句式還可以無限創(chuàng)造下去，應用在一切商品之上，例如，“中國人喝的牛奶”、“中國人穿的服裝”、“中國人開的汽車”……文化藝術(shù)也未能免俗，于是有“中國式的搖滾”、“中國風的電影”……當然，學術(shù)也必須有“中國”模式，比方說“中國式的心理學”。然而，站在琳瑯滿目的“中國”面前，我卻越看越模糊，越發(fā)搞不懂“中國”到底是什么了。為什么我們這么愛國，把“中國”變成一種能夠形容所有東西的形容詞？這個形容詞又能夠達到什么效果呢？

　　當然，這里頭還是有點道理的。例如學術(shù)研究，尤其社會科學，特別要注意理論和模式的適用性問題。依據(jù)新教國家經(jīng)驗發(fā)展出來的社會理論，不一定能夠拿來套在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之上。所以學者雖然盡可以參考國外各種研究成果，但切忌生搬硬套；
他們必須仔細探討本土的歷史條件、社會脈絡以及傳統(tǒng)中的諸種元素，然后考察異地理論和假說的局限及解釋力，進而推導出更合理更有效的論述。

　　不過，從“外地理論不具普通效用”這個事實，不必然能夠推出“中國就該有自己一套”這個結(jié)論甚至訓令。因為在邏輯上講，這是兩個層次的東西。前者談的是事實狀態(tài)，后者卻是推導行動的應然問題。我們可以在充分的實證調(diào)查和經(jīng)驗體會之后，發(fā)現(xiàn)在中國辦企業(yè)就是和美國不一樣，真得有一套別于北美商管理論的模式。但是我們怎么能夠不問情由地單從“我們在中國營商”這一點就得出“我們要辦中國式企業(yè)”的結(jié)論呢？再簡單點說，“我們是中國人”這個事實不一定能夠達致“所以我們就要吃中國米”的原則。除非你能具體說明中國人對果汁的口味不同一般，否則你很難說服我“是中國人的，就得喝中國果汁”。

　　由于是中國，所以就應該很中國。這種常見的推理與其說是建立在對事實的尊重，倒不如說是為了一種心愿的實現(xiàn)。那種心愿，或者可以“天命”形容：中國有它必須完成的使命。故此我們更常見到的情況是，很多人是在提出“要走中國的道路”這種要求之后，才回頭趕去尋找那條道路到底是什么道路。往往要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內(nèi)容龐繁復雜的“中國”竟然成了一堆非常簡化非常壓縮的概念。你可以任意在里頭挑出《三字經(jīng)》，說這就是中國企業(yè)模式的指導，也可以在里頭找出胡雪巖，說他是中國商人的典范；
幾乎不需要具體的理由，更不必顧及時空的變幻，與當初為了科學原因而拒斥(同樣過度簡化的)“西方那一套”的態(tài)度相去甚遠。

　　請不要誤會；
我非常尊重許多力圖尋找“中國營商模式”的商人，他們也許是有心人；
我非常喜愛那些探索“中國式搖滾”的藝術(shù)家，他們正在做一場很有趣的實驗；
我更加認同“法學中國化”等多種學術(shù)主張，因為那是實在的真理追求。我只是不以為“中國風”等是一種先于事實的道德訓令，一種每一個中國人都該全力擁護(或者購買)的品牌。而“中國”，在很多情況下，確實是個品牌；
說的人高興，買的人爽快。

　　原載：《國際先驅(qū)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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