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真:《聶紺弩刑事檔案》(完)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軼詩幸存檔案中
關(guān)于寫武漢大橋的詩
一九六四年夏,聶紺弩南行去了武漢,寫了一組關(guān)于武漢大橋的詩。據(jù)他致舒蕪信中稱:“武漢大橋卅余首,曾抄以示人,其人了不惜意,謂僅一聯(lián)可取。旋被搜去,亦未念之。今思是亦有可憶存之處,憶之三日,僅得十余首!
現(xiàn)在我看到的檔案材料中,抄錄了《望橋》、《橋夜》、《橋上望江》等為題的詩共一二首,前面并有題記云:“作武漢大橋卅余首,描橋者均不佳,有關(guān)雜詩反較可。錄十二首!边@個題記與給舒蕪的信亦相吻合。這些詩中,有三首是《聶紺弩舊體詩全編》書中尚未收錄的:
。ㄒ唬┩麡
蛇龜一橋舁天輕,更利長驅(qū)百萬兵。
去馬來船相上下,長波大浪與縱橫。
闌干楚魏三千客,甕洞齊燕七二城。
既出隆中莫高臥,匡時濟世賴先生。
。ǘ蛞
昨夢江華廿四橋,橋橋倒影浴清宵。
攪教明月經(jīng)天怯,抖得群星落水嬌。
江是人民天下水,橋如十五女兒腰。
每橋星月臨江際,多少嫦娥把鏡瞧。
。ㄈ┙Y(jié)橋
一橋飛架萬紅中,七億人民毛澤東。
天地以來欣大濟,漢江云上仰高風。
新華水闊山梁回,故國春深海宇同。
正把村歌歌向黨,敲歌韻落水晶宮。
聶紺弩游覽長江大橋的時候,正是他兩次罹難之間那幾年,既是“右派”帽子摘了,“四清”和“文革”也尚未臨近,而且,他被允許自由往外地做調(diào)查研究,所以,心情較為舒坦,甚至偶爾還會回復(fù)到“匡時濟世”的理想主義狀態(tài)中。從這三首詩看來,詩人情緒是較為愜意、昂揚、積極的。第一首狀寫大橋氣勢,引出了歷史典故。第二首寫江橋夜景,作了美麗的描繪。第三首詩是對國家繁榮贊美。詩中出現(xiàn)了對毛澤東的歌頌,這當然是那個時代的印記,同時也反映了當時詩人的心境,還是順應(yīng)于時代的。
然而,好景不長,風云驟作,滿腔赤誠的詩人竟被他歌頌的時代所拋棄,他的詩沒有進入他理想的“水晶宮”中,卻是再一次被打進了陰森森的牢囚里。這不是詩人的錯誤,不要責怪詩人對時代的歌頌。這是時代本身的自我諷刺。讀了這三首詩,聯(lián)想到詩人經(jīng)歷的坎坷曲變,我們不能不為他深深地悲哀,也為那個荒誕不經(jīng)的時代深深地悲哀。
“次等罪證”詩八首
有這么幾首詩,專政機關(guān)也作為聶紺弩寫的“反動詩”搜集了,也抄錄呈送給上級領(lǐng)導(dǎo)了,但是,要正式判刑的時候,卻沒有移送給法院,法院在審判中也沒有提起。究其原因,或者是這幾首詩的“反動”和“惡毒”程度不如別的詩,或者是認為有幾首主要的“反動詩”作為證據(jù)就足夠了,不需要羅列那么多東西。因而,就把這八首詩,姑且稱之為“次等罪證”吧。
。ㄒ唬┗耐コ昝缱雍S即事
荒庭落木又紛紛,歲暮耽書遠婦醇。
偷作批莊評杜客,怕嗤厚古薄今人。
首尾冠裳曾戴脫,池塘風水偶平皴。
毛肚開堂寒更好,幾時破例一杯巡。
荒庭,即荒涼的庭院。杜甫《禹廟》詩云:“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甭檶戇@首詩以“荒庭”作題,顯然是在為自身的住所生事而發(fā)出感慨。聶紺弩從北大荒回京后,蟄居僻室,只耽好讀書,而遠離酒色。暗中研究《莊子》和杜詩,還怕有“厚古薄今”的非議。詩中雖言“怕嗤”,其實問題還不是怕人譏笑,倒不如說是怕受到批判更為現(xiàn)實。詩的五、六兩句說得很清楚:“右派”的帽子和尾巴(首尾冠裳)雖然算是脫掉了,但仍面對著風譎云詭的形勢(池塘風水)。詩人內(nèi)心的郁悶不滿,幾句詩中已經(jīng)吐露無遺。全詩卻妙在結(jié)尾兩句,驀地轉(zhuǎn)到要相約朋友去吃牛肚火鍋,共飲一巡,這么輕輕地一收,似乎就把詩中的憤慨掩飾了。既能以詩呼怨號憤,又顯得心志平和,這大概是自古以來大詩家所慣用的伎倆。
。ǘ┟情_堂和苗公
毛肚開堂等發(fā)薪,管他酒烈與煙醇。
憶初同試川江味,似有參觀外國人。
沾口活牙能辣脫,偎爐凍臉可烘皴。
定然狂醉歸休晚,怕李金吾正夜巡。
與上一首同韻,都是與黃苗子唱酬的詩,但這一首寫得很輕松,完全是友人之間的調(diào)笑之作。辣味火鍋沾嘴能把牙辣得活脫下來,熱烘烘的爐火能把凍臉烤皺了,定然喝得狂醉才回家,怕是恰好碰上巡邏的警備人員哩!老聶這筆調(diào)真是活靈活現(xiàn),風趣極了。
。ㄈ┲x祖光烤肉之餞
欲往梁山尋我句,遽來宣內(nèi)把君觴。
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滿三巡肉更香。
明日甲辰寒食節(jié),主人武進吳祖光。
江南趕與春同住,回味今宵意定長。
一九六四年聶紺弩離京南行前,吳祖光為他餞行,因而寫這首詩,卻完全避開了平常的客套,前面三聯(lián)似同玩笑,尾聯(lián)用了“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句宋詞的詩意,轉(zhuǎn)而引出“回味今宵”,頓然由詼諧而至雋永,似很平淡的字句間醇味盡出。聶寫給吳的另一首詩中,曾有這樣的對句:“讀書愛讀《紅旗譜》,聽戲?qū)B犘馒P霞”,以“紅旗譜”對“新鳳霞”,這首詩中又以“寒食節(jié)”對“吳祖光”,都很巧妙。善于選擇對仗詞語,誠為聶紺弩拿手工夫。
。ㄋ模┵Z寶玉
道是多情卻不情,不情情始是情僧。
游逢乳燕寒暄久,聽賦落花涕淚傾。
幾個真才非怪物,一生知己但顰卿。
補天庸了渾閑事,去婢探牢感更驚。
聶紺弩是研究《水滸》的專家,也是“紅學(xué)”專家,雖然由于政治的原因,他沒有能夠在古典文學(xué)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充分展現(xiàn)才華,但從他留下的詩篇中,也足以顯示其睿智的眼光和學(xué)術(shù)造詣。聶詩中有多篇內(nèi)容涉及《紅樓夢》,其中不乏妙言警句。如《寶玉與黛玉》一詩的頸聯(lián):“瀟湘夢歇珠魂杳,木石盟虛衲影秋”,文字洗練,對仗工巧,對寶黛結(jié)局作了深刻概括,簡直勝過了許多長篇闊論!顿Z寶玉》這首詩中又一佳聯(lián):“幾個真才非怪物,一生知己但顰卿”,極其淋漓透徹地道破了寶玉其人的“怪物”、“情僧”的本質(zhì)!坝畏耆檠唷、“聽賦落花”,“補天”、“去婢”,本事都在《紅樓夢》原著中,能夠信手入詩,亦足見其研究的精到和嫻熟。
。ㄎ澹o題
壘塊須眉兩奈何,仙人島上借吟哦。
孫行者脫火云洞,豬八戒過子母河。
嗟我懷人十年往,涉江哀郢九章歌。
胸中自有相思樹,不假名園郭橐駝。
這是聶紺弩為懷念胡風所寫的一首七律。頷聯(lián)借《西游記》中的故事,隱喻遭遇艱難的種種經(jīng)歷。頸聯(lián)引用《詩經(jīng)》中的“嗟我懷人”與《楚辭》的《九章》,抒發(fā)思念與憂憤之情。初發(fā)現(xiàn)這首詩,是抄寫在線裝書《蕙愔閣詩集》書頁的邊縫處。寫作時間應(yīng)在一九六五年,正是與“胡風反革命集團”事件發(fā)生相距一O年,所以詩中有“嗟我懷人十年往”句。隨后發(fā)現(xiàn)的聶紺弩在“文革”初“亂畫”的手稿,上面穿插錄了兩首懷念胡風的詩,即是《血壓三首》中的“爾身雖在爾頭亡”和這首無題詩。這兩首詩是聶紺弩凝聚了心血的作品。
。┢呦
死以青蠅為吊客,生逢白虎入喪門。
吁嗟腦;◢徥,縮納靈山玉女盆。
縱有神通如鬼谷,爭教人巧乞天孫。
翻疑微月繁星際,只有吾心萬馬屯。
題雖為《七夕》,前四句卻只寫心中塊壘。到五、六句才切題:“縱有神通如鬼谷,爭教人巧乞天孫”,此意近乎宋人楊樸的“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幾多。
”但用鬼谷子作比,“乞巧”的意義已引申到了縱橫捭闔的權(quán)術(shù)方面。聶紺弩由自己的身世遭逢,想到人世的“巧”愈來愈多,而這“巧”卻不是“五色紉針補袞衣 ”的那種女巧,而是人際間的爾虞我詐、權(quán)謀傾軋,倜儻孤直之士在這種氛圍中無可奈何,花崗巖腦袋硬塞到玉女盆中去也洗之不化,生已如入喪門,只待死后青蠅祭吊了?v觀全詩,詩人借七夕發(fā)出的這些慨嘆,并非是悲觀低落的情調(diào)。結(jié)尾一句“只有吾心萬馬屯”,境界頓然提升,表現(xiàn)出詩人在挫折面前,仍然守持著寬廣的胸懷和豪情壯志。
。ㄆ撸┐鹧┓
滔滔江水東非東,濁酒盈樽中不中。
九仞為山止吾止,顯微鏡攬蟲哉蟲。
先生自似莊齊物,明日倘逢黨整風。
事有是非兼曲直,時仍春夏復(fù)秋冬。
這首詩前四句連用了“東非東”、“中不中”、“止吾止”、“蟲哉蟲”這種復(fù)疊式的修辭,放在一首律詩中似有一點板滯,但也表現(xiàn)了作者任意騰挪擺布的文字功底。詩的大意是說,世事正處在錯綜混淆的時候,東不是東,中不是中,“為山九仞”的事業(yè)半途而廢,還要時時防備顯微鏡式的監(jiān)視搜查。雖然先生具有莊子《齊物論》的修養(yǎng),倘若遇上黨整風也無濟于事。然而事情畢竟會有是非曲直之分,四時萬物變化也都有著一定的客觀規(guī)律。
聶紺弩為馮雪峰寫過多首贈答思懷的詩,這首是其中之一。馮在一九五七年成為文藝界最大的“右派”,一些同人唯恐避之不及,聶與馮卻始終友情交處,表現(xiàn)了特立獨行的氣節(jié)。
。ò耍┯隼
南畝馌羹一橫杠,道逢獰犬色蒼黃。
毛豐體碩腰身細,鼻白嘴尖尾曳長。
爾向空山行獵好,誰教大野守田忙。
躍奔回頭如相戀,忽聽人呼趕打狼。
這是寫在北大荒勞動時,送飯途中遇狼一事。失落在訴訟檔案中的這首詩的手稿,大約寫于從北大荒回京之后不久。收在《北荒草》中還有一首《遇狼》,應(yīng)是后作,即是聶從山西臨汾監(jiān)獄釋出、“文革”結(jié)束以后重新寫的。大約是詩人重溫舊作時已經(jīng)回憶不清,只能另寫。前作描述,遇狼當時并不以為是狼,只認為是一只獵狗,所以與它開玩笑說:“你應(yīng)當去山里獵取野類才好,誰用你在這兒忙著守大田呢?”接下來寫“躍奔回頭如相戀”,神態(tài)還很可愛,直到忽然聽見有人呼叫打狼,才知道那“狗”原來是狼。這肯定是詩人以前從未見過真實的狼,不能辨認也在情理之中,詩中描摹逼真可信,頗具風趣。后作則不然,開始著筆就做真的遇狼寫,“獰牙巨口向人張”,狼跑走時也沒有了回頭的表示,反而變成“見余揮杖倉皇遁”,詩味已寡。所以,兩首《遇狼》詩中,我還是比較喜歡這首前作。
軼句拾零
有些從檔案中看到的詩稿,與后來正式出版的聶紺弩詩集相對比,有不少字句不同之處。有一些詩句是完全改換過的,這就多出了一些散句。還有的原詩已不存,只有斷句散見于其他材料中,F(xiàn)將一些主要的軼句,列舉如下:
草創(chuàng)文章費琢磨。(《搓草繩》原創(chuàng)第一句)
天涯此刻憐枯草,堪與羅裙一系么?(《搓草繩》原創(chuàng)第七、八句)
碧草如茵雖廣漠,老牛何時不饞饑?(《放牛》原創(chuàng)第一、二句)
我覺江山多草就,江山笑我一牛騎。(《放!吩瓌(chuàng)第五、六句)
誅茅拓土平生事,豈逐流風偶一為。ā陡畈葙浤浴返谄、八句)
額汗桃花同雨墜,千間廣廈有來時。(《脫坯同林義》第七、八句)
我本杞人愛天墜。(此句出自聶寫給某醫(yī)生的一首古風,詩題為“頭痛答醫(yī)”,全詩不存)
卅年慷慨輕狂地。(《旅舍侯胡三流不至》原創(chuàng)首句。這首詩后改為《廣州調(diào)三流》,首句另寫)
圣朝愁者都為罪,天下罪人竟敢愁。(約寫于一九六五年,全詩不存)
不怕臉紅牙慧拾,最醫(yī)喉鯁耳光撾。(只此一聯(lián),未見全詩)
“小人頑劣誰知罪,感恩但灑相思淚!边@是寫給香港友人梁詔(聶稱詔兄)的一首長詩中的兩句。一九六四年九月三一日聶紺弩致高旅信中,曾說到為梁詔寄詩一事,然全詩未詳。從相關(guān)資料中可知,這首長詩的內(nèi)容是說詔兄是一個奇人,滿肚子馬列主義,又能自己制出油印的油墨,時代變遷使他留在了香港,這幾年內(nèi)地發(fā)生饑荒,“我”(聶用第一人稱)又是一個罪人,偶然機會詔兄得知“我”在北京潦倒窮愁的情況,便寄來油、糖、肉罐頭等等,使“我”絕處逢生,一家戴德。詩中有“人生最貴是交誼”一句。聶紺弩當時對人解釋“小人頑劣誰知罪”時說:“我們這些‘小人’確實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罪在何處,但是得到朋友寄來肉罐頭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世界還值得活下去!
周文老舍都成鬼,漢武秦皇轉(zhuǎn)笑人。
幾曾地主悲殃馬,不見田單罪火牛。
。ù藘陕(lián),都是從聶紺弩一九六六年寫的草稿中檢出,似無全詩完成)
卅年及時雨,二月轟天雷。
。☉涯钕难艿脑,一次友人談話中只提到這兩句,全詩不詳)
田園雞犬桃千樹,蓑笠樓臺水一方。
我指新村向人論,此間人事最滄桑。
(這是《疍戶》另稿中的后四句!动D戶》是一首寫潮汕一帶水上人家的詩,收在聶著《南山集》。但現(xiàn)在從訴訟檔案中發(fā)現(xiàn)的這首詩的手稿,與已入書的詩作對照,只有前四句相同。手稿的后四句便也成了軼句。)
一首詩有前后字句不同的稿本,甚至差異很大,如《遇狼》和這首《疍戶》,這種情況在聶詩中可謂屢見不鮮。除了作者不斷修改舊作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因為身處形勢動蕩之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不少作品是在燒掉或散失之后,重新回憶補作的。一作兩稿并存,往往各見千秋,這也顯見出詩人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深厚和詩筆的敏捷。聶紺弩博于閱覽,積淀頗富,猶似儲備了豐裕的“詩材”,寫詩時便如大將用兵,所向無不如意。
從上面這些軼句來看,不乏旨趣深蘊、出口不凡的佳句,值得保留。有一些詩中句子所以被改換,我認為多數(shù)情況是由于原稿散失,回憶不清,詩人重寫時只好另作,F(xiàn)在我們有幸找到了一些軼稿,這就不妨兩種稿本并存,以資后人研究。
軼詩軼句知多少
遺留在檔案中的軼詩,一是原來被人舉報,送交政法機關(guān)的詩稿;
二是被捕時搜查取到的詩稿;
三是司法機關(guān)抄錄,用作定罪證據(jù)的;
四是聶公在獄中回憶舊作,記錄在監(jiān)獄學(xué)習用的紙張上的。
所發(fā)現(xiàn)軼詩,已經(jīng)陸續(xù)寫成介紹文章,在報刊發(fā)表,包括:
《吊若!罚▽懭搿对姫z最是莫白冤》中)一 首;
《幾首詠貓的“反動詩”》五首;
《疊韻聯(lián)翩見詩才》文中“灰”韻疊韻詩二八首;
寫武漢大橋的詩,三首;
歸為“次等罪證”詩八首;
另有《查慧九以其與良平同游望江樓詩見示次和》二首等等。
以上計得軼詩五四首。軼句沒有全部計數(shù),上文選錄一六句(聯(lián))。
編撰《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的侯井天先生,多年來致力于收集聶公遺詩,屢有新的發(fā)現(xiàn)。其散失作品如此之多,這一點就已足以說明詩人的生平是如何的坎坷了。也許正因為坎坷,詩才精湛;
正因為遺散,尋找回來才更珍貴。
當代舊體詩詞寫作,從表面看出現(xiàn)了一種似乎繁榮的局面,從內(nèi)質(zhì)剖視卻是一種浮躁現(xiàn)象。寫五七言句的人越來越多了,但也造成一種誤區(qū),一些作者缺少生活歷練和基本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卻自以為已得其道,甚至以突破格律聲韻的規(guī)范為能事,“創(chuàng)作”了越來越多的“非詩”之作。想寫詩詞,入門必須從正、從嚴、從高,切忌浮躁,這是我在整理紺弩軼詩時的一點感想。每讀其詩,未嘗不想見其人,所以感觸也。
吳虞原是啟蒙人
上文提到,所發(fā)現(xiàn)的聶紺弩軼詩中,還有《查慧九以其與良平同游望江樓詩見示次和》二首。
查慧九,湖北京山人,聶紺弩的高小同學(xué),曾在廣東省參事室等部門工作。良平,即陳良屏,也是京山人,曾在國民黨軍隊中任職,晚年在山西平遙中學(xué)任教,為該縣政協(xié)委員。查慧九與陳良屏同游成都望江樓時,寫了一首詩,送給聶紺弩。聶紺弩為此寫了兩首和詩,時間大約是一九六四年。
我從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這兩首詩稿,遂復(fù)印寄給侯井天。原稿是毛筆書法,豎寫。復(fù)印時,因最后一行詩在裝訂線處,未能印全,當時我也沒有留意。到我收到《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第六稿印本)后,才見此詩最后一句闕如,畫了七個空白的小方框。待我把檔案又找出來看時,眼睛豁然一亮:那丟失了的一句詩,是多么重要的一句呵!
這是一首七言律詩:
單父臺高李杜登,錦城私館缺煙燈。
江山萬里孫希曙,生死卅年鮑慧僧。
我老無文從耳摑,君今傳世有詩憑。
枕江還賣鲇魚否?幸為傾杯吊又陵。
“幸為傾杯吊又陵”,就是重新找回來的一個詩句,由此,引出了一個人物:吳又陵。
詩的一、二句,是與對方的贈詩相對接。查慧九時住成都,聶紺弩在詩中以李白、杜甫一同登過的單父臺比喻望江樓,并且聯(lián)想到了“錦城煙館”。第三、四句,是追憶另外兩位同鄉(xiāng),即孫希曙和鮑慧僧,他們都是湖北京山人。孫是聶的師弟,孫的父親是聶的啟蒙先生。鮑是京山縣的革命先行者,早年病逝。詩的第五、六句,又回到聶與查二人的詩文交往上:我老了,做不出詩文來當受摑責,而你有詩作是可以傳世的呵!這就從成都望江樓一躍而至“江山萬里”、“生死卅年”,詩思飛揚,橫亙時空而跳躍,境界何其寥廓。
這首詩最為奇絕的,還是最后兩句。如果說,第一、二句起筆,是做好了跳躍的架勢,所以第三、四句才能一躍無涯;
那么,第五、六句的回轉(zhuǎn),則是為第七、八句的更大跳躍做準備的!罢斫賣鲇魚否,幸為傾杯吊又陵”——想起了成都枕江樓的鲇魚美名天下,現(xiàn)在是否還在賣呢?如有此幸,當為一傾杯酒來祭奠吳又陵先生呵!這里詩筆一躍,從歷史的時空中找回了吳又陵這個人物。
回味全詩,前面述及的一些人事其實都是鋪墊,落筆處點出了“祭又陵”才是寫這首詩的深意所在。
吳又陵即吳虞,是一位幾乎被我們遺忘了的思想家。五四時期,他是曾被譽之為“打店老英雄”的!按虻辍笔侵浮按虻箍准业辍,這是當年新文化運動中,喊得極響亮的一個口號。吳又陵獲得這個稱號,是出之于胡適為《吳虞文錄》一書寫的序中。胡適還以北京街道上的清道夫的精神作比喻,高度評價說:“吳又陵先生是中國思想界的一個清道夫!
《吳虞文錄》是上世紀早期在青年中頗有影響的一本書,聶紺弩就是這本書的一個熱烈的崇拜者。聶紺弩后來在他的雜文中,多次寫到了吳又陵。
一九三四年五月,聶紺弩在成都,和朋友從一處題匾名曰“愛智廬”的宅前經(jīng)過時,朋友告訴他說那是吳又陵的住宅。他于是頓生感觸,寫下了《愛智廬》這篇雜文,文中寫道:“一O年以前,對于這位吳老頭子的文章,我是個熱情的讀者。他給予我的影響,在當時怕很少人能夠比得上……我懷念著他,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了,F(xiàn)在說我到了他的住宅的門前,說是要我愿意,就可以馬上進去看見他,我的心情是怎樣激動著喲!”“誠然,《吳虞文錄》的基本觀念,在現(xiàn)在看來,該有不少值得討論的地方……哪怕這樣,就全體來說,在‘打店’運動上,卻演了一個了不起的角色;
并且,《文錄》中談禮說孝的文章,就我所知,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最勇敢,最透徹,最確切,最淵博的東西!
在《從〈吳虞文錄〉說到〈花月痕〉》一文中,聶紺弩又寫道:“五四時代,有一本著名的小書《吳虞文錄》,是成都吳又陵所著,可說是響應(yīng)魯迅的《狂人日記》及以這篇小說為中心的反封建的全部思想的。里面《吃人與禮教》是直接宣布受魯迅影響,其他非禮、非孝、非儒、非孔的文章則是當時以魯迅為中心的整個反封建思想的一個有力的組成部分……不知這本小冊子的一般影響如何,我是深受了他的教益,認為現(xiàn)在的讀者還應(yīng)該讀,應(yīng)該有出版社重印的!
一九八O年四月,聶紺弩在為其雜文集寫的自序中,談到他的思想啟蒙經(jīng)過時,又一次寫道:“尤其是魯迅的雜文和一本《吳虞文錄》,使我的思想漸漸偏于民主主義方面來!
筆者手邊現(xiàn)在就有一本《吳虞文錄》,是“中華民國十年十月初版,中華中國十八年四月六版”,亞東圖書館印行的。在《吃人的禮教》一文中,吳虞寫道:
我讀《新青年》里魯迅君的《狂人日記》,不覺得發(fā)了許多感想。我們中國人,最妙是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吃人與禮教,本來是極相矛盾的事,然而他們在當時歷史上,卻認為并行不悖,這正是奇怪了!
到了如今,我們應(yīng)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什么“文節(jié)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設(shè)的圈套,來誑騙我們的!我們?nèi)缃,?yīng)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接下來的一篇,是《儒家主張階級制度之害》。文中說:
孔氏主尊卑貴賤之階段制度,由天尊地卑,演而為君尊臣卑,夫尊婦卑,官尊民卑,尊卑既嚴,貴賤遂別;
所謂“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守孔教之義,故專制之威愈衍愈烈。茍非五洲大通,耶教之義輸入,恐再二千余年,吾人尚不克享憲法上平等自由之幸福,可斷言也。
讀了這些內(nèi)容,我們便知道,聶紺弩青年時代是接受了這樣的啟蒙呵!
吳又陵于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五年間,曾出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后來因?qū)懫G體詩被輿論斥為“文人無行”。從北大被逐后,又曾在成都大學(xué)和四川大學(xué)執(zhí)教。自一九三三年學(xué)校解聘,就賦閑在家,直至一九四九年逝世。聶紺弩為此深感遺憾地說:“這是很可悲的,如果(吳又陵)留在北京,不說別的,多寫幾篇《文錄》之類的文章,我們的思想史會要充實一些吧!
吳又陵曾在日本學(xué)習法律。也許是和我相同專業(yè)的原因吧,我便有一種好感。待我粗粗地瀏覽過《吳虞文錄》之后,也有了同聶紺弩一樣的遺憾。我認為形成吳又陵的非儒反孔的民主激進思想,這是與他學(xué)習法律大有關(guān)系的。胡適說,吳又陵和陳獨秀是五四時期“攻擊孔教最有力的兩位健將”;
同時又指出,“吳先生是學(xué)過法政的人,故他的方法與獨秀稍不同”。這里所說的不同,就在于吳又陵對舊思想舊制度的批判,不僅是吸納了西方進步思想家的民主觀念,而且是在將中國古代政治法律制度,與歐美各國憲法、刑法、民法的比較對勘中得出論斷,從而展開了對欺人吃人的封建禮法制度的抨擊。
大凡學(xué)習法律的人,首先接受的便是民主主義和法律至上的思想觀念。傳統(tǒng)的儒家宗法思想,則是人治的思想基礎(chǔ),與現(xiàn)代民主法治思想在根本問題上是相沖突的。在我國,人治思想根深蒂固,而迄今真正研究法律的人,尤其是通曉國外法治的人,依然是很少的。司法改革依然遲緩,實現(xiàn)民主政治的過程是非常艱巨的。從這個意義上看來,聶紺弩說得太好了,如果多有一些吳又陵這樣的人物,我們的思想史就會要充實一些。
聶紺弩有一篇題為《山城的五四》的散文,寫到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的時候,他還只是讀讀李白、杜甫、曹雪芹、冷紅生之類,“關(guān)在房里嚙蝕著自己的青春”。武漢學(xué)聯(lián)合會的人到了京山組織集會,演講五四運動、聲討賣國賊等內(nèi)容,竟然有人發(fā)問:“亡國奴是什么?”“國怎么能賣呢?賣得多少錢呢?”聶紺弩那時也還懵懂,對學(xué)生愛國運動無動于衷。但他很快就發(fā)生了變化,向往新世界,而毅然走出了山城。是什么力量轉(zhuǎn)變了他呢?這就是思想的傳播。對他啟蒙最大、感染最深、激發(fā)最強的,正是吳又陵。
聶紺弩一八歲那年,離家赴滬,也是《吳虞文錄》出版的翌年。到一九六四年,他寫“幸為傾杯吊又陵”時,已經(jīng)過去了四三年。為自由民主奮斗了一生的聶紺弩,這時卻以一個摘帽“右派”的身份,關(guān)在房里嚙蝕著自己的余年。這時,他想起吳虞的啟蒙,會是怎樣一種百感交集、無言以訴的心境呢?他只想將一杯祭奠吳虞的酒,灑在成都望江樓邊,也算是對青春舊夢的一點回味吧。
正如白居易曾有詩云:“還有少年春氣味,時時暫到夢中來。”
新四軍中戰(zhàn)友情
從《訪東平故居》五首詩談起
聶紺弩有過兩次軍隊生涯。第一次是一九二四年考入黃埔軍校,翌年參加?xùn)|征,并在彭湃的海豐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任教官。一九二六年以后行蹤不定,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xué)學(xué)習,南京中央通訊社任職,日本東京和上海參加“左聯(lián)”活動。第二次進入軍隊是一九三八年,到了皖南,在新四軍軍部從事文化工作。
兩次軍旅生活時間都不長,但他具有某種軍人的性格。對他的文學(xué)事業(yè)影響也很深,海豐和皖南的影子出現(xiàn)在他許多的作品中。如在《小號兵》這篇短文中,他這樣寫一個冬天的早晨的情景:
正走著,什么地方的軍樂隊由遠而近地送來一陣嘹亮的號音。那號音在寂靜的街上震顫、回旋,仿佛石投入水時所引起的漣漪。我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側(cè)耳探索那號音的來處,我究竟愛軍隊的呀!
轉(zhuǎn)眼之間,軍樂隊從對過不遠的一條窄巷里出來了……我想:“孩子們長大起來了!”不覺歡悅地點著頭,獨自在心里發(fā)出無名的歡笑,仿佛看見那些小號兵,正在前線吹著沖鋒號,驅(qū)遣著英勇的將士殺戮敵人!
檔案中有幾頁憶寫舊作的詩稿,鋼筆書寫,與聶紺弩的筆跡似有不同。有可能是牢房中條件所限,草率寫來,字跡有所變形。也有可能這是關(guān)在一起的獄友所謄寫,非本人手跡。這幾頁詩稿中有《訪丘東平故居》詩五首,是聶紺弩一九六四年南下廣東時的舊作。詩的內(nèi)容雖然是懷念新四軍中的戰(zhàn)友,其間卻流露著他自己在那些戰(zhàn)斗歲月中的切身感受。
。ㄒ唬
英雄樹上沒花開,馬福蘭村有草萊。
難兄難弟此墻屋,成龍成虎各風雷。
才三十歲真雄鬼,無第七連也霸才。
老母八旬披鶴發(fā),默迎兒子故人來。
“英雄樹”明指木棉,而語意雙關(guān)。既“沒花開”,且“有草萊”,烈士故居的蒼涼氣氛撲面而來;
由此自然引出了東平弟兄們?nèi)琮埶苹ⅰ⒉珦麸L雷的往事懷想。東平兄弟八人,上!耙欢恕变翜箲(zhàn)中有他兄弟四人同上戰(zhàn)場。一九三八年東平進入新四軍,一九四一年犧牲,時僅三一歲,所以說是“才三十歲真雄鬼”。“無第七連也霸才”,是反襯的寫法,正面表述應(yīng)該是:“你留下了《第七連》這樣卓越的作品,在文學(xué)上占據(jù)著的地位當然是更加凸顯了!”七律的最后兩句,以東平的鶴發(fā)老母親臨門相迎而收結(ji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全詩意境由近及遠,再由遠而近,概括了東平的家庭生世,凝注了深刻的思念。
(二)
濁浪淘沙百戰(zhàn)鏖,進攻速決又迂包。
江東子弟嫻兵甲,天下英雄愛塹壕。
謀劃帳中虎皮椅,聲威馬上鬼頭刀。
東風暮雨丘郎便,打打吹吹撲敵巢。
先以“濁浪淘沙”渲染戰(zhàn)爭氣氛,接著對具體的戰(zhàn)事作了描述。第三聯(lián)以“虎皮椅”對仗“鬼頭刀”,凸現(xiàn)英豪氣勢,極為形象,有古代邊塞詩之遺風。
。ㄈ
槍一枝同筆一枝,上鞍殺賊下鞍詩。
犬儒惜墨如金處,虎將涂鴉以血時。
連長所遭唯苦斗,隊員通訊有雄姿。
酒酣抓筆當槍彈,一彈洞穿膏藥旗。
“上鞍殺賊下鞍詩”,是擬用“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古詩意。東平既是軍人,更是作家、詩人,故以稱之。尾聯(lián)用筆作槍彈、洞穿敵旗之語,以夸張手法寫出了勝利的豪情。
。ㄋ模
任是尸山血海行,中華兒女志干城。
哀兵必勝古兵法,時日偕亡今日程。
游擊戰(zhàn)中遭遇戰(zhàn),一書生死萬民生。
人間換后江山美,百丈碑刊勇者名。
血海尸山,斗志干城,以一人獻身,換取萬民生息。僅此二三語,烈士壯氣已躍然紙上。
。ㄎ澹
小仲謀追大仲謀,有人閭倚幾陽秋。
壯哉野澤三春草,賭掉乾坤兩顆頭。
此日登堂才拜母,他生橫海再同舟。
范張雞粟存悲歿,蘸筆南溟畫虎丘。
“小仲謀追大仲謀”是指東平與其兄相繼犧牲!伴傄小笔侵赴装l(fā)老母倚門翹待兒子歸來。聶紺弩由對戰(zhàn)友的殷殷懷念,以至對其母深情敬仰。寫到與東平的友誼,是如同古代范式和張劭那樣的生死不渝之交(見《后漢書》),并說來生還會同舟共濟,如此表白,其意義更多的是對老母的安慰吧。這里與第一首詩所寫“老母八旬披鶴發(fā),默迎兒子故人來”,互為呼應(yīng)。五首詩可首尾相貫,一氣呵成。
“憶東平”改為“悼陳毅”
上面五首詩,收在聶紺弩詩集的《第四草》中。但《訪丘東平烈士故居》題下,只錄三首。另外兩首,即(二)、(三)兩首,字句有所改動,放在了《挽陳帥》的題下。
一九七二年陳毅逝世時,紺弩還在獄中,噩耗傳來時,寫了一首悼挽詩:
世間何物謂之癌?百戰(zhàn)功高挽不回。
絕代風流戛焉止,人生七十夭如哀。
江山故宅思文采,淮海豐碑偉將才。
噩耗雷驚難掩耳,楚囚偷寫吊詩來。
此詩極其悲憤、蒼涼、感人。開筆第一句是個問號:“世間何物謂之癌?”接著第二句是感嘆號:“百戰(zhàn)功高挽不回!”這一問一嘆,就似有千鈞之力。中間四句,是對陳毅一生的精彩概括和高度評價。最后云“楚囚偷寫”,融入了自身的遭際,哀人傷己,悲憤傾注,讀來讓人錐心落淚。
悼陳的詩,在“文化大革命”烈火未熄之際是不可能發(fā)表的,何況聶在獄中,只能偷寫。到這首詩正式編入詩集時,卻把寫丘東平的兩首詩做了“移植”手術(shù),放到一起,變成了《挽陳帥三首》。
陳毅元帥與丘東平的共同之處,其一都是馬上吟詩的軍中文化人;
其二,紺弩在新四軍軍部時,既與東平朝夕相處,也與陳帥有交往。所以,懷念丘東平的一些詩句,如“槍一枝同筆一枝,上鞍殺賊下鞍詩”,用于感頌陳毅也同樣適合,只要稍作改動,這兩首詩就能夠“移植”。
但是, 紺弩悼陳毅的詩,原創(chuàng)畢竟只是一首,與“移植”的那兩首筆氣大不相同,放在一起給人一種前后不貫氣的感覺。
如原詩中“東風暮雨周郎便,吹吹打打撲敵巢”,是寫一次智取敵巢的戰(zhàn)斗。改作挽陳詩后,此句修改為:“東風暮雨周郎便,打打吹吹娶小喬。”事指陳毅與張茜結(jié)婚,而且放在《挽陳帥》三首詩之首,難道詩人在驚聞噩耗之時,首先想到的和首先要表述的是當年的那段姻緣佳話嗎?這和挽詩的主題太不諧配。由此可見,即便“移植”手術(shù)很巧妙,仍不免留下破綻 。
訪東平故居的詩寫于一九六四年,悼陳一首寫于一九七二年,“移植”始見于一九七八年一二月紺弩致高旅的信!对L丘東平故居》一組詩,從訪故居、述往事,到贊忠魂、訴感懷,本來是一氣呵成、一個整體,兩首闕如后,詩意已欠豐滿!锻礻悗洝窚愖鋈祝置黠@有前后筆勢不一、詩思支離之感。盡管有些遺憾,然而,詩人將自己的詩巧妙地改頭換面,由寫張三變成寫李四,這在詩歌史上恐怕是極少有的,這或許會成為后人玩味的一則詩話吧。
丘東平其人其事
丘東平(一九一O—一九四一),廣東海豐縣人,早年跟隨彭湃,參加海豐農(nóng)民起義。一九三八年加入新四軍,曾在蘇北根據(jù)地,擔任“魯藝”華中分院、中華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華中分會的領(lǐng)導(dǎo)工作。一九四一年日寇進攻鹽城,為掩護“魯藝”二OO名人士突圍,而壯烈犧牲。著作小說多種,有《東平選集》行世。
現(xiàn)在我手邊的這本《東平選集》,是一九五三年新文藝版,從舊書地攤上淘來的。此書共收中、短篇小說一七篇。正文尚完整,只是前面的兩頁序文被人撕掉了,大約是因為寫序的人是柏山,柏山是曾經(jīng)被打成“胡風集團分子”的。以后我又找來了別的版本,才看到了柏山的序。
從柏山寫的序中可以了解,丘東平是一位戰(zhàn)斗的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是“以血打稿子,以墨寫在紙上的”。讓人不勝痛惜的是,“東平在文學(xué)上所走過的路,正如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所達到的一樣,處在年輕的時期。他那豐富的生活和在他作品里所流露的宏大的才能與奔放的熱情,并未充分發(fā)揮”。
東平犧牲的時候,剛好是魯迅逝世五周年。聶紺弩《給戰(zhàn)死者》寫道:“東平:得到你戰(zhàn)死的消息,正是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去參加魯迅先生五周年紀念大會的路上……我的心更擾亂了!”“一個人類的天才死了已經(jīng)五年,一個智慧的光芒熄滅了已經(jīng)五年……而你,東平,一個正在成長中的人類的天才,一個行將日見光大的智慧的火,一個身背著民族解放的重負,在前線與民族敵人搏斗了三四年的戰(zhàn)士的戰(zhàn)死……我悲哀,我憤怒……”“你寫過《第七連》和《一個連長的戰(zhàn)斗遭遇》,那都是抗戰(zhàn)以來最偉麗的詩篇,我相信你自己的戰(zhàn)死,一定不會缺少同樣偉麗的場景……但對于我們民族的前途,對于和你一同戰(zhàn)斗的你的友人們,這損失是巨大的,無可挽回,無法彌補的呀!”
我現(xiàn)在讀著《第七連》和《一個連長的戰(zhàn)斗遭遇》,仍不能不被小說中的那種戰(zhàn)爭氛圍感染,真切得如臨其境,心中十分慘然。我這才知道,以前讀過的種種描寫抗戰(zhàn)的小說,大多是概念化的東西。東平是真正寫戰(zhàn)爭的,真正寫出了人類的慘痛。
東平,他是一朵過早凋謝的天才之花。
契友成永訣,九泉復(fù)重交
紺弩早在黃埔軍校時,東征到陸豐,就與丘東平結(jié)識。后來在上海,又一同參加“左聯(lián)”活動。一九三八年到新四軍軍部,兩人是文友加戰(zhàn)友,相處更加親密。
在紺弩寫的《東平瑣記》中,描述東平頗有一些個性特點。
例如,魯迅發(fā)表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之后,東平認為魯迅的意見是不對的,起草了一篇責問書,拿到朋友間要求簽名。他在朋友間,幾乎沒有談到魯迅的時候,縱然談到,也只是“把魯迅當作偶像是不對的”之類,但魯迅逝世,下殯的時候,東平去買了一塊白布,自己寫上“導(dǎo)師喪失”四個字。這篇瑣記文中,還說到東平的這樣一個小節(jié):
有一次,大概為了職業(yè)問題去會過一個前輩先生,回來,氣極了,他說:“他叫我當新聞記者。意思是我當作家不會有前途。媽的,盡管沒飯吃,改行是不改的!”
胡風為悼東平寫詩云:“慣將直道招奇運”。
由此看來,東平此人,思想、性情、才氣,都與紺弩頗有相通相似之處。這正是紺弩對東平生前深契、死后深念的原因。紺弩本人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他有詩曰:“天涯膽肝藐雄才”,能讓他真正欽慕的人并不多。在他的詩文中流露出的對東平的敬愛和感情,是很特別的。
紺弩把東平的死與魯迅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思考,由此而想起“所有的人類天才和戰(zhàn)斗者的運命”。他寫道:
我想,一個人的誕生、成長,是如何的不易。社會的既存勢力無時無刻不向每一個人威脅利誘,要他變成無知,要他成為自己的俘虜,好讓歷史的車輪永遠停滯在一個地方。我們的天才,我們的智慧的火,不知受到多少先覺的啟迪和多少血的事實的唆示,自己更不知經(jīng)過多少掙扎、奮斗,在艱難險阻、迂回曲折中逐漸長成。等到長成了,能力、智慧,正要在人類的花園開花結(jié)果;
正要成為人類的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智慧寶藏;
正要像發(fā)動機一樣挾著人類的運命向前飛跑的時候,而一只可詛咒的黑色的大手,不知從什么地方伸來,毫不容情地,把他攫取去了……社會與自然不但吞蝕已經(jīng)長成的天才,還故意苛虐正在成長中的同樣人物,不知多少人還只剛剛露出一點頭角,卻“坎坷流落,終于夭亡”(魯迅語)了。
這段話多么深邃,多么鞭辟入里!某種可怕的勢力,總在扼殺天才,不僅是魯迅,不僅是東平,東平“不是最初的一個,大概也不會是最后的”,因而,紺弩痛心疾首地說:不能不為整個人類悲痛!
當他寫這篇《給戰(zhàn)死者》的時候,當他寫到“所有的人類天才和戰(zhàn)斗者的運命”,寫到東平的死“大概也不會是最后的”這句話的時候,是否同時也想到了他自己今后的命運呢?是的,他雖然沒有像東平那樣過早地被殺戮,而他一生中屢屢與扼殺天才、扼殺戰(zhàn)斗者的“黑色的大手”相遭遇,也曾歷盡坎坷、幾乎夭亡,對于這些,似乎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似乎他在哀悼東平的時候,就想到自己會是繼東平之后再次被扼殺的一個了。
杜甫寫到李白的遭遇時,有詩曰:“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笨梢姡瑢μ觳诺亩髿,自古皆然。
杜甫同情鄭虔的遭遇,亦有詩曰:“便與先生成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币馑际羌幢阌涝E之后,到了九泉之下仍然是交情如故的朋友。
現(xiàn)在,紺弩已經(jīng)和東平在九泉相逢,重溫他們昔日的友誼,他們也一定還會關(guān)注著當今世上的天才和戰(zhàn)斗者們的命運吧。
暮年自喻散宜生
假如聶紺弩不是被打成“右派”,一直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上,也許他會發(fā)奮工作,“不知老之將至”。然而,一戴上“帽子”,兩年半的北大荒流放,就使他很快步入了老年,詩中出現(xiàn)了“半壁街人亦老翁”的喟嘆。
孔子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里所說的,其實是人的學(xué)識修養(yǎng)的成熟,和思想境界變異的規(guī)律。至少對于讀書人來說,這個規(guī)律都是適用的。
聶紺弩六O歲前后的生活,可以說就是三件事:寫詩、寫字、讀《莊子》。這大概可以算是他“耳順”的表現(xiàn)。
他用過很多的筆名和別名,到晚年時,他把詩集定名為《散宜生詩》。用“散宜生”這個名字,是莊子思想的影響,也可以算是他“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表現(xiàn)吧。
他在《散宜生詩•自序》中寫道:
贈人伐木句云:“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辈恢我院龅么硕,竊自喜之。以為不枉讀了一回《莊子》。莊子以某種樹為散木,以不材終天年。少時常見人自稱散人,以為散是閑散。及讀《莊子》乃知為不材或無用之意。知識分子(舊知識分子尤然)一入老境,很容易領(lǐng)悟到此生虛度,自己真是不材,無用,即偶有成就,亦微不足道,故自稱散人……周文王的“亂臣”九人中,有名“散宜生”者,此名了無含義則已,假定“名以義取”,則恰為“無用(散)終天年”(適宜于生存)、“無用之用,實為大用”(茍活偷生的大用)。老夫耄矣,久自以為散人散木,無志無才,唯一可述:或能終此久病之天年而已。因竊假“散宜生”為號,而命所做詩為《散宜生詩》云。
《莊子•人世間》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名叫石的木匠,要往齊國去,走到曲轅那地方,見神社中有棵櫟樹,樹身大到可以蔽牛,量度其粗達百圍,其高臨山十仞才有旁枝,那一部分材料就足可造十只船了。雖然這樹引來了觀者如市,匠石卻不屑一顧,徑直往前走了。他的弟子飽看一陣后去追問匠石,匠石說:散木也!做船就沉,做棺槨就速腐,做器具就速毀,做門戶就出油液,做房柱就蟲蛀,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所以它才那么長壽。
聶紺弩研讀莊子,深受浸淫。他取“散宜生”為號,似指頤養(yǎng)天年,實際也是別有深意的。誠然,知識分子一入老境,“很容易領(lǐng)悟到此生虛度,自己真是不材,無用”,而知識分子往往還有另一方面,即是杜甫所云:“落日心猶壯”。辛棄疾曾說“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其實他的憂國之心一直跳蕩在他的詞中,總也不能老盡。
儒家的“治國齊家平天下 ”的思想傳統(tǒng),深深扎根于中國的知識分子靈魄中。許多讀書人到了晚年都以清心寡欲的老莊哲學(xué)自表,卻又免不了“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李白語)。正是:老莊其外,儒學(xué)其中。聶紺弩也是如此。(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一面研讀莊子,一面又在天天談?wù)搰H國內(nèi)的形勢。
議論國事欲何為
在階級斗爭搞得草木皆兵的時候,許多人都鉗口結(jié)舌,生怕惹出禍事來。聶紺弩卻似完全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對時事每有非議,而毫不顧忌。前面已經(jīng)引述過不少他的言論,下面再摘錄幾段他對形勢的評議,以便深入觀照其暮年人生。
一九六四年二月一日晚間,聶同友人談到中法建交,說:中法建交這一幕,遠因還是導(dǎo)源于前幾年我們的生產(chǎn)實在太差,赫魯曉夫一看和你們合作不但對他不利,而且可能把他拖下水,因此決定拉緊美國,扔掉我們。現(xiàn)在看得出來,不到社會主義就不知道資本主義的“優(yōu)越性”,事情說來好像荒唐,可是事實就是那樣擺在面前,你不學(xué)資本主義制度,不依靠資本主義國家你就不行。明白這個道理,為什么法國和我們一拉就上,就清楚了。固然法國的目的也很清楚,是借我們來同美國較一手,我們是借法國來打開缺口,擴大我們在資本主義國家的影響。
一九六四年一O月一八日上午,同友人談到赫魯曉夫下臺,聶說:赫魯曉夫這一下來,也許對國內(nèi)有些好處,要知道國內(nèi)的情況繃得那么緊,完全是跟蘇聯(lián)唱對臺。你越向東,我就越向西,你蘇聯(lián)說我們對知識分子過“左”,我就更“左”給你看,F(xiàn)在赫魯曉夫下來了,目標沒有了,也許會有很大好處……要知道國內(nèi)許多事情都是從國外來的影響,“五七年”(“反右”)是由匈牙利引起,這是真的。解放以來干部貪污腐化從黨內(nèi)起,從領(lǐng)導(dǎo)起,而不是從黨外起的,當時整風確實也是希望整黨內(nèi),開始是這樣的,可是有一股力量把它一扭,就對黨外搞起來,借口匈牙利,對知識分子搞起來了。而黨內(nèi),貪污腐化依然存在,并且一天天厲害,領(lǐng)導(dǎo)矢口不認,“大躍進”做了許多錯事,從“反右”、“大躍進”、“農(nóng)村政策”到“三面紅旗”,全都錯了,那怎么辦呢,用反修來把別人的注意力引到國外去,一方面提出“四清”把國內(nèi)問題推到地主階級身上。解放以后地主已經(jīng)像狗熊一樣,你叫他站他就不敢坐下來,還敢胡作非為?胡作非為是干部,是黨內(nèi)的領(lǐng)導(dǎo)干部! 四清”,既然要發(fā)動群眾,就把大學(xué)青年知識分子全都調(diào)下鄉(xiāng)去,又不能讓這些終日在課堂和書房里的知識分子看到這問題是干部和領(lǐng)導(dǎo)身上出的,于是就找著一些有問題的干部加上個地主頭銜,這就是“四清”?傊咤e了,事情搞壞了,就往地主階級身上推。
一九六五年二月六日,晚飯前后與友人閑談,談到關(guān)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二十三條”。聶站起來,一面抽煙,一面激動地說:多少條也好,反正是一個人說了算數(shù)。你要知道,以前滿城風雨的鬧“四清”,是要搞基層干部,現(xiàn)在一發(fā)現(xiàn)基層干部不好搞,誰都有問題嘛,你都整掉,那誰來辦事呢?這才轉(zhuǎn)移目標,說是對黨內(nèi)資產(chǎn)階級當權(quán)派,看樣子當權(quán)派是要整兩個的,借此來打打圓場。要知道今天中國的主要問題是封建主義,(我們下面有些情況)是打著社會主義的招牌搞封建主義的。你說農(nóng)村基層男女關(guān)系亂得很,可是這些男女關(guān)系并不是自由戀愛,不是資本主義出錢來買人家的肉體,而是用權(quán)力壓迫你給予他發(fā)泄,是有類乎從前那些酋長們的初夜權(quán)的性質(zhì),這是十分殘酷的封建行為。現(xiàn)在一個村子里的大隊長奸污十來個婦女的事不稀奇,過去有什么妻妾的名義,現(xiàn)在只不過無其名而有其實。可是這還不是核心問題,核心問題在一切權(quán)力都集中在幾個人甚至一個人手上,書記就可以決定一切,這個實質(zhì)上就是皇帝。遵義會議以前,黨是不統(tǒng)一的,各自為政彼此各搞一套,還鬧意見爭權(quán)位,這是不好的!白窳x會議”以后,毛主席的正確領(lǐng)導(dǎo),起碼他把黨統(tǒng)一起來了嘛,一直到“五七年”前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五七年”前后就變了,往往借一點兒不值得一笑的理由搞得滿天風雨。拿文藝界來說,整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來開始,俞平伯算是個什么人物,他的一本小書又起得了什么作用呢?用千鈞之力來撲一個蟲。一看俞平伯實在沒有什么油水,就牽扯到在國外的胡適身上,國內(nèi)的文藝界也毫不相干,恰恰胡風在這個時候來強出頭,說了幾句話,好咧,借此就興大獄,搞肅反,于是就把你我這些人都拖進去。
我們有很多事情非常天真幼稚,拿“反右”來說,當時你是打躬作揖,請客,報上公開號召大家講話來幫助黨整風,那時果然就有人出來說些心里話,一聽原來有這么多意見,不得了,就掉轉(zhuǎn)矛頭來對付這些人,一個一個加上個階級,把他作為專政對象,你我就莫名其妙地叫做資產(chǎn)階級……
現(xiàn)在首先要問,“六零年”的災(zāi)荒是怎樣的政策造出來的,全國那么嚴重,農(nóng)民餓死了多少,現(xiàn)在我們當然沒有材料,有了材料也不敢談,但是問題在哪里呢?在基層干部?基層干部有力量訂出命令叫全國大煉鋼鐵,把什么都拿出來熔掉毀掉,那時又是誰們在領(lǐng)導(dǎo)呢,當然不是我聶紺弩!
不要擔心資產(chǎn)階級、封建地主幾年后死光了就沒有斗爭,階級是可以制造出來的,你我就是被制造出來的資產(chǎn)階級“右派”,是專政對象。鐘敬文下去搞“四清”又被趕回來,因為他是專政對象,不能搞革命斗爭。戴浩原來拿六十多元錢,說明是養(yǎng)兒子和女兒的補助,這次工作隊一來,不知是哪個王八蛋給工作隊建議,說戴浩沒摘“帽子”,應(yīng)當拿三十多元錢,兒子女兒不應(yīng)當給錢養(yǎng),就減掉他二十多元錢,發(fā)了的還要追回。工作隊下來以前,沒提到階級,他們下來以后階級就來了。現(xiàn)在最可怕的是一個風潮一來,一切不顧,大煉鋼鐵一來連吃飯的飯鍋也不顧了。
這一次“四清”,原先計劃是“五七年”黨內(nèi)整風的繼續(xù),是從基層整起,從黨員整起,一看這又不行了,整下去會整到上頭來,所以又要轉(zhuǎn)彎,很可能再搞下去又轉(zhuǎn)一個彎,現(xiàn)在人的命運十分渺茫!
現(xiàn)在一切都是命令,都是封建家長式的,中國的社會性質(zhì)還是封建社會,今天有階級,將來也有階級,階級隨時可以給你安排的。
前幾年聽說陳毅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有了思想問題就用行政法律來處理,這真是怪事!”我當時聽了就不舒服。陳毅還說:“我這個人專愛打抱天下的不平,誰有冤屈來告訴我!”哈哈,我就奇怪,一個中央政治局的委員好像連天大的運動都不知道,有時候忽然挺身而出,氣魄不可一世,有時候卻像視若無睹,說了話一概不算,真是怪事。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三日晚上,在聶家中,同友人談話中提到“中國沒有人才”問題。聶妻周穎說:“現(xiàn)在不能有人才,連工作也不能做,從前人人有積極性,因為人人可以發(fā)揮積極性,現(xiàn)在呢,誰積極誰倒霉!甭欉@時就拿出一首清代俞樾的詩來,里面有一句是“舉世狂歡得自由”,他感嘆地說:“自由,中國人渴望了多少千年自由,但是都過了幾千年的封建生活,近幾十年得到一些民主,自由空氣有些活躍了,哎,又來一個封建!”周接著說:“對極了,現(xiàn)在說老實話夫妻之間也沒有自由,誰都不敢對誰說心里的話,我們幾個人說真的都不敢把自己心里的話掏出來,說的也全是半吞半吐的話,倒不是怕出賣了我,就怕一不小心傳了出去,誰誰某天說了句什么話,好咧,不得了,就禍事臨頭,再說我說多了也怕害了你,你不說將來也要交代,這樣生活真叫沒有意思。”
一九六五年四月一O日晚上,在聶家中,向思賡說:“‘二十三條’是安定人心的,運動一開頭那種緊張空氣過去了。春節(jié)前弄得人人神經(jīng)過敏,現(xiàn)在《中國青年》封底那張畫什么‘蔣介石萬歲’也都在辟謠了,當時《中國青年》都收回燒毀咧,嚴重到如此地步!甭櫢f:說老實話,叫蔣介石萬歲的人有沒有呢,我看有的是……當然不是指我們這樣的人,我們不只現(xiàn)在不可能喊蔣介石萬歲,連過去也沒喊過蔣介石萬歲,我們深知蔣介石這個人,我們反蔣是堅決的。問題在于一些青年人,他們對現(xiàn)實不滿,又沒有經(jīng)過舊社會,他們想既然新社會不好,他的對立面就是蔣介石,那么蔣介石一定是好的,是根據(jù)這種心理出發(fā)的,這種情況我看不是很個別,你不信可以調(diào)查,現(xiàn)在青年人心理復(fù)雜極了,學(xué)校迫著他要回家給自己的父親母親劃清關(guān)系,有些人回家一看父親母親并不是資產(chǎn)階級,但是又不敢講,這個苦悶是很難受的。丹丹(聶紺弩養(yǎng)女)不能入團,原因是學(xué)校組織要她去影響她的家庭,要她的家庭進步,丹丹這一點沒有做到,所以就不能入團,她的包袱就很重。
讀了這些言論,首先,讓人感到他是如何的關(guān)心時事。身居陋室而能眼觀天下,察覺了當時的許多社會問題。從經(jīng)濟上,他看到生產(chǎn)太差,再不能閉關(guān)自守,需要和資本主義國家溝通;
從方針政策上,他看到了“三面紅旗”的極“左”的失誤;
從政治上,他看到了開展運動和強劃階級的消極作用,以及干部貪污腐化的問題。這些問題,應(yīng)該說是很多人都能意識到的,但能夠像聶紺弩那樣看得明白,并且能講出來的人,在當時極少或者幾乎是沒有的。
其次,聶紺弩具有銳利的目光,睿智的思考,他指出了當時出現(xiàn)許多社會問題,其癥結(jié)在于缺乏一種應(yīng)有的民主氛圍。尤其是在基層,封建主義的東西還根深蒂固,農(nóng)村一個大隊長儼然是個小皇帝,可以決定一切,胡作非為。在民主問題上,聶紺弩曾經(jīng)拿毛主席和魯迅相比,這是他獨出心裁,卻也有可發(fā)人深省之處。聶紺弩認為毛主席有很強的民族自信,這點分析無疑是十分正確的。民族自信正是毛主席的偉大之處,他使我們中華民族巍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同時,聶紺弩認為毛主席在民主思想方面不如魯迅,這一點分析較為客觀。
第三,聶紺弩發(fā)表這些言論是站在什么立場上?字里行間不難感覺出來,他是為我們國家著想,是為黨和人民著想。看到一系列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采取運動的措施不但不利于問題的解決,而且南轅北轍,越走越遠,因而他憂心、焦慮,甚至于激憤,但他內(nèi)心的期望,是為了使錯誤的東西得到糾正。他不是站在外人旁觀立場上的那種冷嘲熱諷、惡意批評,更不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上誣蔑攻訐!胺从摇倍窢幹邪阉_除出黨,他始終不服。把他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定罪 “妄圖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這是最使他難以容忍的。他內(nèi)心有一個最基本的東西,就是始終信奉馬克思主義,熱愛自己的國家和人民。
第四,一些偏激和激憤的言詞,我們設(shè)身處地一想,亦是可以理解的。比如,
聶紺弩對蔣介石的態(tài)度是眾所周知的,幾十年前他就反蔣,寫過不少罵蔣雜文,但他為什么要說有人要喊“蔣介石萬歲”呢?難道他改變立場了嗎,不是,他是看到當時的政策脫離了群眾,脫離了青年,為此心急如焚,才說出那樣的話來!他很喜愛的養(yǎng)女不能入團,使他更近切地看到極“左”政策對青年的不良作用,但他不是反對青年入團,而是希望青年入團,這就顯示了他與黨同心同德的立場。再如,說到陳毅的講話,聶紺弩的情緒不是對陳毅不滿,不是對陳毅講話本身不滿,使他不滿的是高級領(lǐng)導(dǎo)干部說了話也不起作用,說得好聽,做不了主。對于用行政法律手段處理思想問題的現(xiàn)象,陳毅是不同意的,他是為那些受到不公正處理的人說公道話,而事實上,在那些年中因思想言論受到打擊的人處處都有,連陳毅那樣高級領(lǐng)導(dǎo)人即便心知肚明,也無能為力,由此反映出黨內(nèi)的民主氛圍確是很缺乏的。聶紺弩說這種現(xiàn)象“真是怪事”,話語中流露出抱怨情緒,實際是一種善意的批評。
每憂家國腸內(nèi)熱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 。這是杜甫最有名的詩篇《自京至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句子。聶紺弩對杜甫推崇備至,他對國事民瘼的關(guān)懷,就受了杜詩的熏陶。
由此使我想到,其名散宜生,其實并不“散”,他絕不是一個散淡逍遙之人。
取《莊子》的意思,“散”是無用之意,“散宜生”從字面上可解釋為“無用則宜于長生”。因而,聶紺弩自己說他取名散宜生是為了“終此久病之天年而已”。這其實是他的自謙或自隱。
無用之用,實為大用。這是一層潛在的意思。聶紺弩寫詩的成就,可以說是因為“無用”,而發(fā)揮了“大用”。
不僅如此,聶紺弩在“散宜生”背后隱藏的思想,大概還有一層深意:他是有意以周文王的名臣自喻的。
《尚書•泰誓中》有云:“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笨追f達疏曰:“謂我治理之臣有十人也!边@里的“亂臣”,完全不是“亂臣賊子”那個意思,而恰恰相反,是指撥亂治國的棟梁之臣。一個詞可以有完全相反的兩種意思,可見我們的漢語言太復(fù)雜了,一不小心就會謬之千里,這且不說。我們這里要說的,是這十個“亂臣”中,就有一人叫散宜生。
散宜生既然是周文王的十大名臣之一,聶紺弩用以為自己的詩集命名,是否有自況的意思呢?他自己沒有給出解釋,而事實上,這種意思是不言而喻的。把一個古代的人名用來作自己的名號,難道僅是從字面上解釋,只是用那三個孤立的文字嗎?那么,如果散宜生不是一個賢臣,而是一個佞臣,這個名字會不會被人借用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像唐朝楊國忠、宋朝賈似道、明朝魏忠賢,這樣的名字從字面意思看都不錯,卻絕不會被人借用作筆名或書名的。
以散宜生這個西周名臣自況,應(yīng)該是聶紺弩的一個隱衷。從他在“肅反”中被整,到戴了“右派”帽子,尤其是“文革”中被判刑入獄,久歷煉獄,艱難維持,雖然多次作過檢討,甚至說了一些自誣的話,而他始終不能心服,他始終認為自己是真正學(xué)習和信仰馬克思主義的,而絕不是資產(chǎn)階級,絕不是什么反黨的“右派”。他在給友人伍禾寫的一首詩中曾說:“此生還可幾盤棋,此語寧真老至悲!保ù松鷽]有幾盤棋可下了,寫在詩中的話寧可將真誠吐露,人到老年是最感悲涼的啊)。那么,他在這首詩中寫下了他臨近晚年的最真誠的話是什么呢?是這樣的一句:
你我平生何所信,列寧主義馬恩斯。
他在另外一首詩中還寫道:
已省明時無弊政,愿為真理一奴才。
聶紺弩雖然一向心高氣傲,而對黨和國家的方針政策自有清醒認識,在馬克思主義真理面前,他是甘當奴才的。
這些詩句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寫下的,后來他到了監(jiān)獄中,那樣鍥而不舍地刻苦研讀馬恩列斯和毛著,和他詩中袒露的信念是一致的。
在他的詩集中,還有很多這種表白心跡的詩句,例如:
搖落人間六十年,補天無計共憂天。
浮家湖海余心跡,報國襟期逐口禪。
鳳兮奇瑞非凡鳥,甫也孤忠不世才。
但得于時有微補,誰從頂踵惜涓埃。
前面四句,是聶紺弩六十歲時寫給夫人周穎的詩。意思是:在人間度過了六十年的坎坷生涯,補天的理想沒有實現(xiàn),現(xiàn)在仍然共同懷著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曾經(jīng)四海為家、到處漂泊,奮斗的印跡余留心中,報效國家和人民的抱負常掛嘴邊,總是念念不忘。
后面四句,是一首七律中的后半首。全詩以寫鳳凰臺起興,杜甫當年曾經(jīng)游歷鳳凰臺(甘肅境內(nèi)),因而聶詩寫道:鳳凰是象征祥瑞的非凡的神鳥,可與之媲美的偉大詩人杜甫,有著一片耿耿丹心,是絕代不遇的英才。我也應(yīng)當和杜甫一樣,只要能對我們的時代有所裨益,可以從頭頂?shù)侥_跟,點點滴滴都毫不吝惜地貢獻出來。
盡管聶紺弩個性散漫,一生表現(xiàn)了自由主義的思想行為,而同時,他對家國世道的憂慮,對社會進步事業(yè)的追求和信念,也是很深沉和執(zhí)著的。所以我認為,他的一些曾被指控為“反革命”罪狀的言論,從言詞上看似偏激,實則都有憂世愛民的赤誠。
除了周文王稱他的“亂臣”同心同德的記載之外,史書中關(guān)于散宜生這個人物的事跡很少。司馬遷的《史記•周本記》中記了一筆,是說助武王伐紂的事。當武王獲勝,進入商紂的王宮之時,“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zhí)劍以衛(wèi)武王”。想來,散宜生執(zhí)劍之態(tài)似乎是頗為英武的。
聶紺弩是進過黃埔軍校的,他曾說過,如不從文而從武,他也該做到將軍了。如果做了將軍,大概也會像散宜生那樣英姿威武吧。雖然他畢生從文,終未從武,而縱觀其漫漫一生,那種真篤、忠耿、義烈的秉性,貫徹于始終。若以散宜生的同心同德自況,他是當之無愧的。
聶紺弩刑事檔案材料,據(jù)我所見主要者,以上各篇中都盡量摘引,但猶恐掛一漏萬。現(xiàn)在又將卷宗翻了一遍,力求尋覓一些應(yīng)該補充的內(nèi)容。于是發(fā)現(xiàn)有二三與聶紺弩過從密切的人,似應(yīng)有所交代。例如,戴浩,向思庚等人,檔案中存有他們對聶紺弩的揭發(fā)或是舉證材料,他們與聶公有何交往,那些揭發(fā)材料又是怎么來的呢?
關(guān)于戴浩
戴浩是聶紺弩家里的?汀R驗榇骱平(jīng)常在聶家吃飯,以至惹起了煮飯的廚娘的不滿。廚娘是聶家的親戚,其實還不只是煮飯,而是家里的總管,都稱呼她為三姐,亦即聶紺弩詩稱“三妹”者。三姐曾經(jīng)對另一朋友談起戴浩頻繁出入于聶家的情況,用意是想請這位朋友勸阻戴浩,她說:
我覺得戴浩這個人呀,人品上很不好,許多事情自己不檢點呀,比如說,到我們這里來,朋友談?wù)劊灶D飯,未嘗不可以,但是他不是這樣,來吃飯時一帶就帶了幾個人來,現(xiàn)在誰家不節(jié)約打算呵,又不是飯館,來吃也不要緊,還住下,一住就是幾天,我們這里是郵電部宿舍,咱家(住人家機關(guān)房子)不搬走,別人都有閑話,還經(jīng)常留宿這樣一個人,別人會打聽的,這是個什么人?再說,(戴浩)說話聲音又大,說話像吵架似的,四鄰都聽得見,凈說些不三不四的話,發(fā)牢騷罵人,我聽了都不滿意,不用說外頭人聽見了。我們這家人熬這幾年不容易,從“五五年”“肅反”,到“五七年”“反右”,好容易這兩年才得好過些,我也為(紺弩夫婦)他們倆擔盡了不少的事,你戴浩現(xiàn)在不要再來害人嘛!再說到錢,他們倆不過問,我當這個家就知道,苦!他(戴浩)經(jīng)常到我們這里來拿錢,說老實話,我是反對的,他們(紺弩夫婦)知道我不贊成,也偷偷地瞞著我給他。他下去勞動,還說回城里就要住我們這兒,你自己有家,干嗎老住人家家里呢?誰也要懷疑的,我就反對,他知道我對他不滿,(勞動回來)也不敢來住了。你老纏著人家,別人也要避避嫌嘛,用句新名詞叫劃清界限,不要再連累人。你減了薪水,你說你錢不夠用,那要比起鄉(xiāng)下農(nóng)村人你就多了,不夠就節(jié)省點兒吧,勞動以前就買一頂新棉帽,現(xiàn)在又買一頂新呢帽,這怎么夠花呢?說真的,我就看不起這種人,老太婆(周穎)見我不喜歡他,也只是偷偷地照顧他,不敢當我面給他什么。向先生(向思賡)這人心地比戴浩好些,但是做人也糊涂,戴把女兒寄住到向那里,向就給組織反映了,戴浩罵了向一頓,說他不應(yīng)當反映,你想,一個女孩子住在自己宿舍,不反映行嗎?我同向先生說了多次,讓他勸勸我們家這兩位(紺弩夫婦),少跟戴浩來往,我真擔心。
戴浩是電影界人士,籍貫湖北,曾入暨南大學(xué)。從一九三六年即參加進步電影工作,一九四九年后在華北影片經(jīng)理公司、中國電影發(fā)行總公司、北京電影制片廠先后任職,主演曹禺話劇《北京人》。一九五七年劃為“右派”。
從上面三姐的一番話來看,戴浩這個人似乎有些不拘小節(jié)。從戴浩的實際情況來看,又確實是個經(jīng)濟困難問題。聶紺弩在閑談中,曾經(jīng)說到北京電影制片廠整風的事,涉及戴浩,是這樣說的:
北影汪洋這回倒下來不要緊,人家是大人物,有底子。可憐戴浩這家伙,本來已經(jīng)倒霉,這回是“屋漏更遭連夜雨”,工作隊一來,有些拍馬屁的人就提出戴浩的問題,說他“帽子”沒有摘,拿三十多塊薪水,還拿三十多塊生活津貼,這算什么話!好咧,這一來就取消了他三十多塊的生活津貼,過去多拿的還要扣回,所以他現(xiàn)在只有十多塊錢一個月,兒子本來有職業(yè),現(xiàn)在到處搞運動,原來是試用工的也不用了,人家是階級路線,這些人就得倒老霉。
下面再來看看戴浩自己當年是怎樣說的。戴浩一見朋友(當然是同為“右派”者),就訴苦說:
現(xiàn)在他媽的,飯都沒有的吃了,給我三十元錢一個月,一兒一女,每人十元錢,夠吃半個月。兒子戴大全找到單位(北京電影制片廠)一個領(lǐng)導(dǎo)說,餓了,沒飯吃,他跳起來大罵了一頓,說都是你爸爸不爭氣。他媽的我不爭氣,現(xiàn)在叫我勞動,我已經(jīng)使盡我生平力氣,最近在南口農(nóng)場挖防空壕,我的勞動連場長都吃了一驚,但人家說:你勞動好,思想不好。上月丟了錢,向組織報告,北影人事科長說:現(xiàn)在運動期間,沒有辦法,你艱苦點兒吧。我就說:我現(xiàn)在每頓吃三分錢咸菜,改造了這幾年沒有別的收獲,就是服從組織,組織如果說“你每頓吃一分錢”,那我就絕對服從。他們又不滿意,說我有情緒,叫我回農(nóng)場,我說沒有錢,我回不去,我借了田華的錢,要還,怎么辦?人事科說:你不能暫時不還嗎,她(田華)比你生活好一點兒。媽的,我怎能借人錢不還呢?人事科說:你只要去農(nóng)場,三天內(nèi)給你解決。一直過了十幾天沒解決,我又回來,人事科說:已經(jīng)給你二十元,十元寄農(nóng)場,十元交戴大全。
戴大全原來由勞動局分發(fā)到一個廠當工作教員,工作好得很,廠長書記都認為他很有教學(xué)辦法,又和工人一起勞動,和工人感情好得很,書記表揚他,說他這一點符合毛澤東思想,那一點又是辯證法的,叫他寫心得,他自己越發(fā)賣力。誰知,突然通知他說:因為你家庭關(guān)系,你不適宜擔任這個工作,就讓他回家了。他沒辦法,又去找北影人事科,人事科說:這和你父親戴“帽子”沒關(guān)系。媽的,一個說有關(guān)系,一個說沒關(guān)系。戴大全沒辦法,便寫了一封兩萬字的信給孫超,后來通知戴大全說,孫超已經(jīng)把你的工作問題交給市委辦公廳主任,你去找他吧,戴大全找了市委多次,見不到人,我就給市委辦公廳打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說主任忙得很,事情已經(jīng)交給勞動局,你去找吧。又打電話找勞動局,一個女同志接的,說,知道了,你不是要到邊疆去嗎,已經(jīng)給你分發(fā)到青海什么地方去了,我一聽大驚,大全在一旁聽見,說沒有要求去邊疆,因為有妹妹要照顧,不好去,她又問了一次名字,叫等一等,原來錯了,去邊疆是別人,說你呀,已經(jīng)交給朝陽區(qū),你去找他們吧,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眉目。
說到我本身的問題,老實說,我想不通,我給徐冰寫了信,沒答復(fù),又給孫超寫了信,孫說問題還是怪你自己。我真不知道怪我些什么,當初徐冰叫我回來,孫超見了我就說你的問題沒什么,回到崗位上,頂多降一級,現(xiàn)在又說要怪我自己。北影人事科對戴大全的工作問題,一時說和你父親戴“帽子”沒關(guān)系,一時又說你沒有同你父親劃清界限,弄得戴大全也很緊張。這些問題真叫人不懂,想不到五十歲了,混到現(xiàn)在混得連飯都沒有得吃。我跟人事科說,我現(xiàn)在熟人全都不好去找,人家都要劃界限嘛。現(xiàn)在沒辦法,一切一切都是階級斗爭,階級斗爭呀!我現(xiàn)在除了找找聶老,啥地方都不敢去,他們(紺弩夫婦)有時還周濟周濟,給兩個錢。
聶周夫婦誠摯待友,重義輕財,而且在政治上大度坦然,對“反右”斗爭的受害人士更有同氣相求、同憂相救的感情,絕不是那種縮手縮腳、油頭滑腦、貪生怕死、全身遠禍之輩。每聽了戴浩的苦訴,聶紺弩就要對欺人太甚的官僚主義破口大罵。
三姐的角度不同,她更注重于現(xiàn)實。她反對戴浩與聶家的交往,一者是慮及生活的負擔,二者是擔心政治上惹來麻煩。三姐顯然是個聰明人,她長期與聶周夫婦共同生活,耳聞目睹,心明如鏡。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戴浩那樣聲高氣怒,說三道四,很容易招來政治麻煩。當然她還沒有懷疑戴浩在政治關(guān)口上是否會變成一個反戈一擊者。
聶紺弩正是因為與一些朋友頻繁交往,抨時論政,以至陷入了牢獄之災(zāi)。那么,形成他的那些“罪狀”,戴浩會不會也是一個檢舉揭發(fā)者呢?
檔案中確有戴浩親筆書寫的揭發(fā)材料,其中一頁,是揭發(fā)聶寫“反詩”:
一九六四年間,我陸續(xù)看到他(聶紺弩)寫的若干篇七言詩。有贈馮雪峰的幾首詩,有他去廣州重訪農(nóng)民講習所,并同彭湃老母親合影的題詩,等等……現(xiàn)在我記得兩首,一是《贈浩子》,一是《詠妙玉》!顿浐谱印愤@首詩是他借我的實際境遇,發(fā)泄其憤憤不平的反動感情而作,是對“反右”斗爭的惡毒誣蔑,對勞動改造的仇視,充分暴露他對劃為“右派”的反動情緒。
《詠妙玉》這是一首借古諷今的反詩。是他反動思想的大暴露,發(fā)泄他靈魂深處仇恨階級斗爭,對他被劃為“右派”不服罪的反動感情。“無埃塵處也風流”這一句,是對社會主義制度的惡毒攻擊。
分析戴浩所寫的材料,實屬被迫,不是他的本意。寫此揭發(fā)材料的時間,應(yīng)是在聶紺弩已經(jīng)被捕之后,是在司法機關(guān)辦案中對他進行調(diào)查的時候,責令他寫下的。在“文化大革命”中,這種事情已不足為奇。敢于拒絕揭發(fā),挺身而出保護朋友,不顧自身安危的勇士,在那個時代倒是極罕見的,即使有,真正是鳳毛麟角。大多情況下,越是關(guān)系密切的親朋好友,越是要把揭發(fā)材料寫得上綱上線,以顯示與“揪出來的階級敵人”劃清界限,以求避免殃及自身;
如果自己被“揪出來 ”了,也要盡量檢舉別人,以求立功贖罪,略能減輕自己的處罰。戴浩的“揭發(fā)”,大概是屬于這種情況的。
一九七六年聶紺弩出獄時,戴浩陪同周穎,從山西將其接回北京。之后,大概戴又成了聶家的?汀R痪牌甙四甏骱圃倩,聶有詩致賀。為照顧聶老飲食起居,從一九七九年戴浩的女兒戴行健就住進聶家。聶于一九八六年辭世,戴也死于同年?梢娝麄冇颜x終年,戴寫揭發(fā)材料一事并無絲毫影響。
關(guān)于向思庚
與戴浩不同的是,向思庚在朋友聚談中不多訴說自家的辛酸,而更多談的是聶紺弩的經(jīng)歷和詩,他對聶很佩服,又熱衷于議評時政,所以二人頗得言語投機。
如一九六五年初向思庚的一次談話中,對當時文藝界正在開展的文藝整風運動暢敘己見:
這次整風,根本上是一九五七年的繼續(xù),一九五七年本來是整風,結(jié)果公開一整,大家一嚷嚷,其勢不可收拾,就變成“反右”,那時沒有經(jīng)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反右”也帶來反效果,沒有調(diào)查研究,先就嚷嚷,報紙大肆宣揚,有偏無法去糾,弄得幾年來知識分子不敢積極工作,說話更是小心!拔寰拍辍卑驯贝蠡牡娜硕汲坊貋恚环矫媸菫(zāi)荒,一方面也是國外國內(nèi)反映不好。這次有經(jīng)驗了,關(guān)門整,不讓自己機關(guān)整,調(diào)查研究做得細,這樣偏差就少,先黨內(nèi),后群眾,大家也心服。老聶他們還怕將來劃階級,我說你們不要怕,就是劃個資產(chǎn)階級也沒什么,我們這些人“帽子”戴慣了,不比有些人死要面子,再說資產(chǎn)階級的帽子戴過兩年,人也就死了,還有什么身后是非呢?老聶的詩,傳和不傳,這也沒有什么,歷史上多少有才華的人只字不傳,多少莫名其妙的人享了大名,這都是際遇,不是虛無主義的話,人生的一切行事,都是雪泥鴻爪。
我入黨比老聶早,由于一個老師的介紹,我讀書那家中學(xué)本來就是黨辦來培養(yǎng)人才的,大革命以后我被捕,二次被捕,三次被捕,后來我找不到關(guān)系,從此就浮游了多少年,反右運動整我,主要是調(diào)查我被捕和脫黨的原因,后來查明了,沒問題,也就算了。老聶當了二十年黨員,也終于在一九五七年開除,這叫做春夢一場,也是各人的際遇。
。ㄟ@次整風)周穎很擔心張執(zhí)一下臺了,他倆失去靠山,他們住的房子郵電部要收回,是張執(zhí)一說了話,現(xiàn)在張倒下來,他們怕郵電部再要房子,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告訴他們放心,連一個普通市民都不能沒房子住,有合適就搬,沒合適就賴著也沒辦法。周穎說很可能落后的人這次會再戴上“右派”帽子,我說,這次運動更細致,不像“五七年”,我們這些人這幾年來誰也不敢亂說亂動,沒有事實人家指摘不了,牢騷誰都有,毛主席也有牢騷,不公開,在家里談?wù)劊瑳]有在機關(guān)鳴放,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思想問題作思想問題處理,檢討檢討也就算了。有人說老聶的詩反動,他也很擔心,其實又有什么呢?他最大最大的吃虧是相信文懷沙這種人,詩讓他老婆抄,傳了出去,文這個人還能相信的嗎?最近還好,有了警惕,不過他還是同情文的遭遇。老聶的文章,特別是“反蔣”時期寫的短文,鋒利精辟,雖然沒有魯迅精練,但氣勢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時是起過影響的。他真有才華,現(xiàn)代人做詩像他那樣也少,他的詩不落俗套,沒有一句是前人氣息,但又是很好的舊體詩,這個人真聰明。有些詩是發(fā)個人牢騷的,比如紅樓夢那幾首,寫晴雯,有“紅襖脫身”的句子,指開除他出黨;
“補裘”指給黨做過許多事,詩里大意是你開除就開除,我自己找我自己的路子。像這些詩,說他反動,真冤枉。這些詩一般人看不出問題,我們老朋友知道他的,才明白是有所指的。
向思庚上述談話非常樂觀,認為整風運動是很細致的,一切事情都“沒什么”,說老聶的詩反動“真冤枉”。時過一年多“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颶風席卷,還有什么細致可言呢?他也顧不得老聶冤枉不冤枉,不得不對老聶進行揭發(fā)批判了。
向思庚給司法機關(guān)寫了兩頁材料,標題曰“檢舉聶紺弩的反動詩”,內(nèi)容是:
摘帽“右派”分子聶紺弩在三年暫時困難時期,曾經(jīng)寫下了一些極其反動的舊體詩,其中有《紅樓夢》人物的幾首,是反對“三面紅旗”,為“右派”翻案的極惡毒的毒草,但內(nèi)容又極其隱晦,一下子是難于分辨出來的,F(xiàn)僅憑我記憶所及,檢舉出來,可惜我記憶的不夠完整而已。
接著,抄錄了《紫鵑》、《尤三姐》、《妙玉》、《晴雯》、《探春》,共五首詩。然后說:“以上的詩要聯(lián)系聶紺弩自己在歷次運動中的處境,以及開除黨籍、劃成‘右派’等情況來看,就不難理解了!甭淇顬橐痪帕四炅掳巳铡1本┦械谑袑W(xué)革命委員會附署“材料供參考”,加蓋了公章。
向思賡的檢舉,與戴浩寫的材料如出一轍,言不由衷,被迫而為罷了。
向也是湖北人,早年在武昌崇實中學(xué)加入中共,后入復(fù)旦大學(xué),參加過“左聯(lián)”。一九五O年至一九七四年執(zhí)教于北京十三中。一九九四年讀聶紺弩詩集時遽爾去世。
據(jù)《聶紺弩舊體詩全編•拾遺草•記思庚》附注:戴行健給侯井天的信中說,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六日戴去向思賡家中送書,向思賡接到《聶紺弩舊體詩全編》愛不釋手,只顧埋頭看書,戴幫他做了午飯,下午兩點多告別。次日上午十點,向的兒子來看父親時,見向躺在地上,滿臉是血,不知何時摔倒,送醫(yī)院診為腦血栓,已無救。向兒子見其父讀聶詩而死,遂將聶詩《記思賡》套印于訃告中。
向思賡孑居一室,閱讀聶紺弩詩集時,是否會聯(lián)想到他對聶寫“反動詩”的檢舉,是否會因此有所內(nèi)疚,至于病情突發(fā),均未可知。但他的猝死,頗感慘然。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日上午,王次青去到聶紺弩家中,專為拜年。送給聶公兩盒帶過濾嘴的中華牌香煙,這在當時為高層人士專供物品,殊為難得,聶公非常高興。聶留王吃中飯,下午王邀聶和周穎到王家去打橋牌。戴浩和向思賡也先后到了王家,晚上王次青做東,在“四川飯店”吃喝暢敘。
從檔案材料中這一情節(jié)的記載,足可看出王次青和戴浩、向思賡一樣,常在聶紺弩身邊周旋。
黃苗子也常出入于聶家,但他與王次青素不相識。一次在聶家碰面了,經(jīng)戴浩介紹,黃苗子才知道王次青供職于出版局的版本圖書館。版本圖書館正好與黃苗子所在的美術(shù)出版社同一個院子辦公,從此,黃苗子對王次青的情況便有了較多的了解。據(jù)說王次青曾經(jīng)多年跟隨張治中,在西北地區(qū)一度走紅,擔任過《新疆日報》社長。進京后,在出版總署主編圖書雜志,不知犯了點什么錯誤,調(diào)到了版本圖書館工作。
王次青與聶紺弩既不是同鄉(xiāng),也沒有共事的經(jīng)歷,不清楚他們是如何結(jié)成了很不一般的朋友交往。
在法院的審問筆錄中,審判員訊問到聶發(fā)表反對“三面紅旗”的言論時,為提示聶的回憶,有意問了一句“你認識一個姓王的嗎”,聶當即反映說“是王次青”。這說明王次青寫的檢舉材料,主要是關(guān)于聶的言論。聶紺弩從來沒有給王次青寫過詩。
聶紺弩贈詩較多的是給黃苗子,但送給黃的詩稿,不知為何也都進入了司法機關(guān)。侯井天將這篇拙文復(fù)印寄黃一份,黃讀后又圈又點,贊嘆詩好,但對這些詩及聶公原稿的來龍去脈,卻只字未提。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當我以偶然機會接觸到聶紺弩檔案的時候,聶公本人早已作古,就連戴浩、向思賡諸位可以作證的人,也都各自安息而去。黃苗子雖然健在,已是九O以上的耄耋之年,我曾有意登門拜訪,解開聶詩入彀被禍的疑團,但又怕驚擾老人的晚景安寧,所以打消了此念。
轉(zhuǎn)念一想,有些事情其實不需要盤根究底。階級斗爭緊繃的那些年代,凡是過來的人,對那些莫名其妙的蒙騙、中傷、傾軋、明槍暗箭的事情,大概都能想象得出來。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把個階級斗爭弄得風聲鶴唳,疑神疑鬼,有的人就天天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捕風捉影向組織打報告。一些自身有什么歷史不清、成分不好、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的事,更是時時擔驚受怕,只恐半夜鬼敲門,為了自身尋求保護和安慰,只好做出某種積極表現(xiàn)來,不惜從親戚朋友身上找一些有舉報價值的東西,打個小報告向組織邀功。除了檢舉他人之外,從自己身上剖腸挖肚,今天檢討,明天交心,也是那個時代的風氣。當年的極“左”思潮的狂熱性,帶有一種宗教意味。一般平民受蒙蔽的且不說,甚至一些知識界人士也已經(jīng)心癡神迷。這里就有一個例子。
這是聶紺弩一位朋友當年向組織寫下的一個交代材料: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下班后,到了聶紺弩家,因為他答應(yīng)給我豆豉,特意來拿。聶和周穎留我吃晚飯,我說馬上就要回去,家里有人等。我拿了一包豆豉和一塊臭豆腐,又問他有什么好小說可看,他帶我進書房,一面說:我這地方好小說沒有,壞小說也沒有。最后他借我一本《蜃樓志》,說這是講廣東的事的。我又挑了一本《蜃樓外史》。
回家打開那本《蜃樓志》一看,原來書內(nèi)還夾著一本極小的本子,是淫書《杏花天》。當時我自己思想斗爭了很久,決定先把它包封起來,不看。打開了《蜃樓志》,還是有許多淫猥的內(nèi)容,我經(jīng)不起誘惑,老毛病又犯了。
第二天非常后悔,說明我在階級斗爭面前還是很經(jīng)不起考驗!
現(xiàn)在已把這些臟東西都封起來捆好,準備還給他。并且把這個事實,作為永遠的沉痛教訓(xùn)!
如果用現(xiàn)在的理念,去觀照過去那個時代,會有很多的不可思議的事情。
從朋友那里借來的書,就算是一本淫穢小說吧,事先并不知曉,既然借來了,你看也好,不看也好,這有必要向組織寫一份檢查報告嗎?扯得上階級斗爭問題嗎?看了就是經(jīng)不起考驗嗎?算得上什么“永遠的沉痛教訓(xùn)”呢?要是一個剛剛?cè)朦h入團的幼稚的青年人“向黨交心”也就算了,你還是一個大知識分子,這不叫人笑掉大牙嘛!
像這樣的人,既然對自己的一點小疵都主動向組織報告,那么,當他看到聽到朋友的言行不合時宜時,能不去檢舉嗎?而且,他不會認為檢舉朋友是什么不道德、不義氣、不光明的行為,似乎理所當然就要那樣去做,這也是一個時代的時尚吧。
關(guān)于聶紺弩的豁達姿態(tài)
聶紺弩完全想不到在他的“物以類聚”的朋友中,竟然會有告密者。直到他在監(jiān)房里蹲了十年,也從來沒有想過他的那些“罪狀”是誰檢舉的。這似乎不合常理。經(jīng)過了十多次審訊,指控了你那么多的詩和言論,你怎么就不想想司法機關(guān)是從哪里得到的呢?
他真的就是這樣,一個真正的文化人的超然物外的疏放和豁達。他的十年牢獄之苦,禍根首先發(fā)自他的朋友,然而,他竟然沒有懷疑過任何一個朋友,沒有埋怨和責備過任何一個朋友。當他出獄之后,原來的朋友都若無其事,和洽如初。
我留心看過很多懷念聶紺弩的文章,當然不少是他的朋友們寫的,我很想從其中找出一句對以往的檢舉揭發(fā)行為的反省的話來。然而沒有,沒有任何一個人坦白自己有過什么對不住朋友的行為。把一切責任都推到林彪和“四人幫”那里,幾乎眾口一詞。而你這朋友作為一個最知情者,是否也起到了一點幫兇的作用呢?對此則諱莫如深,閉口不言。你當時檢舉揭發(fā)時,可能是在極“左”思潮的狂熱中,陷入了一種宗教的麻木和迷惘狀態(tài),而當那種狂潮過去,大家都清醒過來的時刻,你還不應(yīng)該說一句誠實的話嗎?盡管聶紺弩沒有責怪你,而你自己還不應(yīng)該有一點歉意的表示嗎?
因此,我把聶紺弩和他的此種朋友相比較,就覺得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扶搖而上九萬里的鯤鵬,一個是蓬蒿之間的斥鷃。
也許我的議論有些偏頗,還是回到聶紺弩的姿態(tài)上為好。聶紺弩本人對朋友都毫無芥蒂,我們又何至要苛責于人呢?
過往的時代,與當下的時代相比,會有很多方面的差異。這些差異有主觀的,也有客觀的;
有意識的,也有物質(zhì)的;
有社會的,也有自然的;仡^觀望過往,一方面,我們會覺得有很多的荒謬、可笑、不解的事情;
另一方面,我們也應(yīng)該想到那些事情所具有的某種合理性。如果從這樣一個觀念出發(fā),我們就沒有必要苛責那個時代,沒有必要苛責那個時代所發(fā)生的事情和那些人們。
聶紺弩正是這樣一種姿態(tài)。他以最犀利的目光,洞察了社會的種種弊端,發(fā)出了慷慨激昂的議論和抨擊,并因此釀成犯罪,遭受迫害,然而,當他得到徹底平反,別人都為他歌頌的時候,他并沒有以英雄自居,沒有以一個勝利者的傲氣再去批判他人,沒有因為遭受迫害而責難組織,也沒有指責社會。
聶紺弩出獄不久就開始寫作,一面整理舊著,一面撰寫新作,充分利用他有生之年,出版了大量著述。我們看到在他晚年的寫作中,沒有再翻騰昔日的政治恩怨。思想家不會到某些個人身上去泄憤。他深知發(fā)生“文化大革命”這種動亂的根本問題在哪里,他沒有指責有負于他的朋友,沒有指責處理過他的司法機關(guān)和領(lǐng)導(dǎo)人,也沒有像我們大家那樣義憤填膺地狠批林彪、“四人幫”,更不像有的文章由批極“左”而牽連毛澤東的個人品質(zhì)和社會主義。反而,他在《懷監(jiān)獄》一文中,肯定了專政機關(guān)中的人道主義的積極方面。
曾有人表示不贊成聶紺弩為監(jiān)獄說好話的文章,為此,聶在致舒蕪的信中寫道:
……我知道有很可怕的監(jiān)獄,有不少人在里面被折磨被謀害而死,但我未進過那種監(jiān)獄。如果寫文章不是為了某種一時狹小的需要而造謠說謊,我沒有什么錯誤。其實又何曾把一切監(jiān)獄的好處都寫盡了?例如北京監(jiān)獄收的學(xué)生最多時,我聽見別的號里,有一個大概是初中女生的聲音說:“解放軍叔叔(那時監(jiān)獄由解放軍看管),替我把窩頭烤一下!”這監(jiān)獄說壞也真壞,連初中女生也關(guān)進去了。說好也真好,犯人能叫看守給燒窩窩頭!
接下來,聶紺弩在這封信中還寫到北大荒:
北大荒無論怎么說,也難說是什么理想的人間樂土,但要說是“生非生兮死非死”(清代吳梅村的詩)也談不上!坝遗伞眲趧雨犗群髱装訇爢T,如吳祖光、尹瘦石、胡考、劉尊棋、黃苗子、丁聰?shù)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除了我年近六十,干不動活,不免多被吆來喝去以外,大家和全體都一樣干得歡,吃得歡,玩得歡,講自己如何被劃為右派的經(jīng)歷講得歡。我沒見過一個流淚,我自己也從未感到要流淚,像讀魯迅的《故鄉(xiāng)》里的閏土喊他做“老爺”時的那樣。
讀了這兩段話,或許讓人會問:老聶是否變了?沒有“火氣”了?當我們繼續(xù)往下讀這封信的時候,就會看到老聶依然氣節(jié)不衰,守正于心。原來寫給舒蕪的這封信,緣起是吳偉業(yè)送人流放東北時寫的兩句詩:“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聶紺弩借題發(fā)揮,譏諷這位清代詩人的軟骨,也表明了自己的臨危不變、寵辱不驚的人生態(tài)度。信中繼續(xù)寫道:
不知吳偉業(yè)有送人入獄詩沒有。如果有,他想象的監(jiān)獄應(yīng)比東北更不生不死。說到這里忽然明白了一個問題。吳公未到過東北,也未入獄,卻把東北和監(jiān)獄想象得比實際可怕到不知多少。自己是文弱書生,年紀也不輕了,所以清廷要他做官,他只好乖乖地做,以免流放或入獄,不生不死。假如他早知道東北不過像我寫的《北荒草》,監(jiān)獄不過像我寫的《懷監(jiān)獄》,也許他會不做官。他不做官,“詩人吳梅村之墓”的碑石該要高多少呵!似此,《懷監(jiān)獄》是否會使人不怕犯法,不得而知。若能讓詩人吳梅村的骨頭稍硬一些,那意義就大多了。
如果說聶紺弩晚年有變化的話,那是他經(jīng)過煉獄的鍛淬,更堅韌、更純真、更超塵絕俗了。
他被捕被判的重要原因,是他發(fā)表過很多對毛澤東主席不滿和激憤的言論,那是他的真實思想。但他在監(jiān)獄中認真讀“毛著”,歷史地認識毛澤東,出獄之后再沒有說過和寫過任何貶損毛澤東形象的言詞。他在寫給鄧小平等領(lǐng)導(dǎo)人的申訴書中,表示平反以后還要致力于古典文學(xué)研究,最后以《中國古典小說》等論著的出版,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這就是聶紺弩晚年的率真。
一九七七年一O月,正當聶紺弩出獄一周年之際,他在給黃苗子的信中,寫了一句由衷之言:
我嘗覺公,我,祖光,瘦,邇乃至永玉,固均屬落后分子,但實皆高知,并不反社,有時抑且歌社并不違心……
——我們包括吳祖光、尹瘦石、陳邇冬,乃至黃永玉這些人,固然都屬于落后分子,但實際我們都是真正有見識人,并不反對社會主義,有時或曾寫作歌頌社會主義的作品,而且決不是違心的——聶紺弩從來不說違心話呵!
我們把聶紺弩檔案材料拿了出來,如果只是為了回憶一段歷史,那就沒有大的意義。那些風風火火的歷史,那些是是非非的紛爭,那些恩恩怨怨的人事,惡戰(zhàn)與詈罵,兇虐與荒誕,狂笑與哀哭,灼熱與陰冷,早應(yīng)該淡忘了。我們重新閱讀這些材料,唯一的意義,在于從中發(fā)現(xiàn)和汲取我們需要的文化。我們從這些材料中讀取的,正是世世代代的優(yōu)秀的文化人所傳承的那樣一種精神操守,或者說是世世代代的詩人們的經(jīng)典詩篇中所繚繞貫射的一脈詩魂。
聶紺弩逝世前,在懷念偉大詩人屈原的一首詩中,就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句擲地有聲的經(jīng)典名句:
思君不見人空老,騷卷長撐宇宙間!
自我發(fā)現(xiàn)這些檔案材料以來,心上就有了一種重負。聶紺弩這樣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物,他的那些絕非尋常的資料,怎么就湊巧讓我碰上了呢?既然到了我的手頭,豈忍使其埋沒丟失呢?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我意識到,必須將這個刑案實錄公之于世,這是一件義不容辭的事情。
我除了正式職務(wù)是當過法官之外,只是一個文學(xué)的愛好者,尤其是舊體詩的愛好者。也許正是這么一點愛好,成為一種緣分,使我有幸成為這本書的作者。
名為作者,其實并無著作之實。因為這本書,基本內(nèi)容是原始資料的輯錄。我的工作只是搜索檔案,發(fā)現(xiàn)材料,選取剪裁,把零散的材料分別安頓在各個標題下。同時,穿插了一些連綴的話語,雖有畫蛇添足之嫌,但也起到了銜接貫通的作用,使那些零散的材料成了文章一樣的東西。
原來只是一些單獨成篇的短文,撮合到一起,大體像一本書的樣子了,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出破綻,全書沒有一個完整的結(jié)構(gòu)。這種寫作過程,我總覺得自己像一個笨拙的裁縫,最后總算把一堆碎散的布料,連綴成衣了。
時光荏苒,握筆嘗喟。斟酌改稿之際,不覺時近晚秋。我望著院子里樹枝上的緋紅的果實,心中禁不住對聶紺弩先生深深懷念。我想把這一本書,作為一枚秋果,敬獻于先生靈前。我似乎感覺到了,先生以微微頷首的詼諧,接納了我的這一點心意。他的確仍然在我們身邊。他的精神將與我們伴隨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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