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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紀蘇:壯大公民社會的文藝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中國這100多年處在劇變當中。劇變社會里,大家在巨大的內外壓力下匆匆趕路。五四那一代精英的感覺就是國亡無日,著急上火,看什么都像中國的病根,看漢字、中醫(yī)、舊體詩、京劇什么什么的都不順眼,覺得中國都是它們害的。那時候他們罵中國罵得很激烈也很過頭,但并不幻滅,你從他們文章中讀不出破罐破摔來。他們認為只要找對路,搬掉路障,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到1949年由亂而治,中國從近代危機里第一次伸出頭來,揚眉吐氣,信心大增。全民族在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道路上日夜兼程。文化上要建設底層文化,要“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也是不小的抱負。但因為時間短,建樹不多,也不牢固,后來政治上往極左一偏,又把取得的一點成績,如京劇現(xiàn)代化之類全賠進去了。“文革”破產,使整個中國革命名譽掃地,并進而殃及中國幾千年的文化歷史、山川人民。文化精英經歷了近代以來最深刻也最膚淺的幻滅,所剩無幾的靈魂后來又被市場社會洗劫一空。你看那幫名導演名演員,別看一個個干得挺歡,不少人懷里揣的都是外國護照。這年頭揣哪國護照本來用不著指責人家,但起碼這說明他沒看好中國,對中國的命運沒有擔待,只想同甘不想共苦。作為普通人,追漲殺跌、買績優(yōu)股拋垃圾股都很正常。問題在于他們不是普通人,他們是文化精英。很可惜,這些精英徒有精英的派頭和行頭,靈魂上比小市民還小市民,簡直就是一幫亂哄哄的精神股民或價值難民。他們干得再歡,也不過是個文藝包工頭、打工仔,趕緊撈點名利“回家過年”——趕上風吹草動,他們一撒鴨子全沒影,留下的凈是爛尾樓。再造中國文化的歷史使命,肯定不是這樣的肩膀承擔了的。這樣一群精神上的叫花子,由他們做文化藝術的領頭羊,能是什么結果呢?這30年的文藝當然有成就,但這成就跟中國的走勢和氣勢不成比例。中國本應該出現(xiàn)偉大得多的文藝。

          就說傳統(tǒng)戲曲吧。上個世紀60年代京劇現(xiàn)代化再創(chuàng)輝煌的氣象早已蕩然無存,沒完沒了老是《三岔口》《穆桂英掛帥》,現(xiàn)代生活也只能演點計劃生育什么的。古不能為今所“用”,結果就是滅亡,于是大家紛紛擠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標本盒或收容所去求“生”,一種了無生氣的生存。外來的話劇,這30年來在藝術上沒有完成民族化,思想上基本上沒有走近過當代社會政治生活的前沿,這些年更成了插科打諢的去所,對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談不上多少貢獻。音樂劇都是《貓》《西區(qū)故事》的生搬硬套,毫無中國氣質,像當年《洪湖赤衛(wèi)隊》那樣動人心弦的,半個也沒有。繪畫兩點成一線,從畫家的工作室直奔富翁的客廳,跟集郵、炒普洱茶可以分在一個小組了。再說電影,改革開放初期有些電影像《牧馬人》《天云山傳奇》還能把人民自己的傷心事,哭給人民自己看,而今天那些“大導演”凈組織中國歷史文化向西方賣淫慰安——西方一看中國還這副德行,覺得又安慰又安全,可以繼續(xù)猥褻,接著欺負了。詩歌越混越沒樣,好像都不是不足掛齒,而是說著丟人了。唯一有些起色的是電視劇,那也是靠廣大勞動婦女,也就是大媽大姐們坐鎮(zhèn)電視機前把關,創(chuàng)作、制作方才不敢在審美上胡來。小說就沒這福氣,讀者中不少沒吸毒但勝似吸毒的小資白領,他們逼著作者按照他們的嗜好,編些烏煙瘴氣的東西?偟恼f來,這30年文藝的成就不可能沒有,但也真不是多大,一身邪、戾、匪、嗲、妖氣,有愧于這個滄海桑田的大時代。

          中國的經濟明明爬到了五樓六樓,可“上層建筑”還窩在地下室里,這是中國社會突出卻不顯眼的一個矛盾。在全世界的文化生產鏈中,中國現(xiàn)在相當?shù)投,每部大片都要打造新款美妞送戛納威尼斯,那是生產鏈最低端的賣兒賣女。真正高端的文化產品是要形成我們自己的理想信念、社會關系、生活方式、發(fā)展道路、審美標準。有了這些東西,外國人才來取經而不是來嫖妓。所以,要樹立大抱負、提升軟實力、改良社會、重建人心、促進文化藝術的產品升級,應該是未來若干年中國社會特別是文化思想界的一個重要任務,F(xiàn)在這撥所謂的大腕,他們占據(jù)著最大的資源,但凡做出一點垃圾來,就通過強大的資金和權力進行媒體運作,忽悠全民認購。中國文化要真正復興,這些文化藝術的“領軍人物”要么改邪歸正,要么下崗出局。他們是這30年的社會文化、社會心理的產物,他們已經完成歷史使命了。中國不往前走則已,中國的文藝不向上走則已,要往前向上,就憑這些人,憑他們這副敗家喪氣的樣子,走在隊伍前頭肯定是要耽誤事的。

          解決這個問題的資源在哪里呢?我們先不說文化,先看看體制。今天的文藝體制大致分三塊:一塊是政府機構,一塊是商業(yè)市場,一塊是公民社會。

          高速發(fā)展的經濟讓政府財源滾滾,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往往一臺晚會就花出去幾千萬,組織一場什么“文藝國際研討會”就是幾百萬。那些國家院團還有組委會之類,給人的感覺是,除了錢什么都沒有——倒也不一定是他們特別有錢,而是說他們有了錢也弄不出像樣東西來。納稅人那么多錢被他們拿去設了那么多獎項,請了那么多評委,擺了那么多酒席,考察了那么多山山水水,結果灑出去的人民幣倒是種出點什么沒有?其實問題不在藝術家,也不在院團領導,他們都挺值得同情的。問題的根子在于沒有大抱負的體制的日益僵化,款撥得越多,事辦得越差。你說他拿錢沒辦事那肯定是冤枉他,說他辦少了事也是冤枉他,但說他辦了跟沒辦差不離就沒冤枉他。他們用人民幣搭彩虹橋,堆砌“今天是個好日子”,沒有一點自我批評、自我警戒的能量和氣量,使得一個民族靈魂建設的文藝淪落為指甲油或精華素。文藝的許多部分是需要錢的,但文藝最珍貴、最核心的部分與錢無關,那不是富出來的,是苦出來的。

          如果說國家院團這一塊是除了錢什么都沒有,那么商業(yè)市場這一塊則是除了錢什么都不認。原來好多人覺得只要一市場化,藝術上的問題全都迎刃而解。這七八年我觀察了戲劇和電影,還真沒看出來,看到的是每況愈下。跟好萊塢接軌的那些商業(yè)大片,什么黃金甲、無極之流,真就是錦盒裝的垃圾。他們哪一部都掀媒體狂潮,哪一部都成天下笑柄。戲劇劇場這些年市場化的結果也出來了:各個劇場的那臺上和臺下就跟組織了互助組似的,你教我無聊,我?guī)湍阆铝。最盛行的就是戀愛加搞笑,因為投入低產出高啊。演員就差下臺一人按住一個觀眾做癢癢肉的工作了。觀眾幾年下來差不多被改造成只會笑的劇場動物。記得有一回在一個挺大個的劇場里看戲,臺上的幽默感差極了,但臺下的癢癢肉卻發(fā)達極了,滿場樂得前仰后合,叮叮當當都快把椅子背兒砸劈了。有時候臺上明明演的是段悲情,照理該哭,但臺下非笑不可,笑得演員導演哭笑不得。所以起碼目前來看,市場一樣擔當不起重建中國文藝的重任。不過,現(xiàn)在電視劇看樣子進入了良性循環(huán),呈現(xiàn)出市場積極的一面。

          我比較看好的是第三塊——公民社會。公民社會不光是非政府組織,還包括很多并沒有比較穩(wěn)定的組織,因此無須向民政部申請注冊的關系、組合和活動,包括民間那些一塊野營的爬山的,一塊演戲的評戲的。周末你去公園看看,老百姓自己載歌載舞,唱著唱著就跳起來了,看著看著就加入進去了,那氣氛比國家大劇院過癮多了。目前互聯(lián)網其實就是中國最大的公民社會。博客的社會含義是人人辦報紙辦雜志。人人辦電視臺的日子也快了。多少個人博客、論壇、MSN、QQ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圈子,并不斷地伸頭探腦,從虛擬走向現(xiàn)實。寫詩的,攝影的,聊電影的,交流音樂的,傳統(tǒng)的生活類別它幾乎一個不少,傳統(tǒng)沒有的它也造出來了,而且許多都跟市場無關,跟宣傳部門不挨,而且越玩人越多,越弄水平越高。這十幾年互聯(lián)網可真解放了不小的文化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生產力。就說傳統(tǒng)文藝現(xiàn)代化吧。那些年互聯(lián)網上像王佩寫的對子,王小山寫的快板,生香活色,靈動天成,真讓人叫絕。這就是公民社會的文藝,真比國家那塊有活氣,比市場那塊有靈魂。群眾自發(fā)的藝術,才不管什么市場份額,也不爭什么金雞金蛋獎,它沒必要為了一鳴驚人而狗急跳墻把自己弄得怪物似的,反倒顯出一種深刻的從容和優(yōu)雅。我原來在朋友那兒看過她祖上留下來的書畫,都是文人墨客間里互相解悶的,根本不是那些裝腔作勢的書畫家可以比的。老百姓不在那道,不吃那飯,也不受那管,因此倒更可能接近藝術的兩個境界:自由和自然——你看有些短信的文學水平多高啊。這些年公民社會對文學藝術的參與一直在進行。再說流行音樂吧,不少音色如崔健和田震的那種嗓子,原來是不入“流”的,但卻在公民藝術的天地里得到發(fā)展壯大,最后體制也只好擴大修訂自己的“美學”,開門請人家進來。人家也是一方天地,你把人家關屋外,其實是等于把自己鎖屋里。網絡上的群眾參與造成了文藝上的大民主,像《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像很多非常有新意的作品,對官、商文藝形成了競爭和壓力。作為第三方面,雖然目前還在造反起事的階段,鬧鬧哄哄,副作用也不小,但公民社會參與造就未來中國文藝的大趨勢是明擺著的。2009年山寨版春晚雖然流產了,但卻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信號。

          我絕沒有貶低國家與市場、把公民社會當靈丹妙藥的意思。其實三者本身各有特點。特點而已,用得恰如其分就是優(yōu)點,過猶不及就成缺點。一個比較理想也還算現(xiàn)實的格局應該是讓國家、市場、公民社會三足鼎立、讓它們揚長避短、形成良性競爭與合作的混合文藝體制。按說這三樣東西目前也都并存,但現(xiàn)在的社會指導理論,卻沒把混合體制當成一個長久的家,而是一個臨時的店——也沒準就當成發(fā)廊里屋的那張野鴛鴦的床呢。站資本那邊的,他們惦記的是“大資本小政府”,是希望中國改成中華股份有限公司,誰錢多誰控股,看這幫當官的還吃誰!當官的說了:想什么吶?改公司也是我當董事長,現(xiàn)在大家先練習著管書記叫“老板”吧,啥時候叫順了啥時候改名,改得成算我吃自己,改不成接著吃你!從無數(shù)個案去看,如今官和商的關系真是夠沒勁的,要么是狼狽為奸,要么是你吃過來我滅過去。這怎么行呢?所以我們希望公民社會加入進來,起點好作用。我想起那幾年全國大學生戲劇節(jié),劇協(xié)資助了30萬塊錢,他們進行公益基金式管理,營銷上借用了市場的手段,排了40部戲,在幾個劇場里熱熱鬧鬧了近一個月,末了還剩了幾萬塊錢。廉潔、效率、群眾參與、自我實現(xiàn),應有盡有了。這件看似不大的事情還有一層不小的意義,那就是公民社會改良了政府,借鑒了市場,形成了三者間的良性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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