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友人喜談“自然本性”，一日，引莊子為證，說近日讀莊子，始覺一篇逍遙游，并不曾嘲笑鼠目寸光，歌頌鴻圖大志。大鵬有它的大活法，小雀有它的小活法。它們誰也沒必要學(xué)誰，既然萬物齊一，自然說不上哪種活法兒比哪種活法兒優(yōu)越。大鵬小雀各依其自然本性生活。大鵬像小雀似的在樹棵子間撲騰固然滑稽，小鳥非要背負(fù)青天圖南冥也一樣可笑。”

　　我們都知道，“自然”原先的意思不是自然界，而是如其本然。羊吃草，羊長毛，羊活上十年自然死亡，都是如其本然。羊吃肉，羊長翅膀，羊才活了一年卻被狼吃了，這些該是不自然�？墒羌�(xì)想，羊才活了一年就被狼吃了并沒有什么不自然，因為狼吃羊，是狼的本性使然，不管那羊是一歲還是兩歲。羊有羊的本性，狼有狼的本性。水的本性是往低處流，人按天性卻想攀個高枝兒——若不知道這是人的天性，那就太容易憤世嫉俗自尋煩惱了。

　　世上不只生著羊，而且還生著狼，羊的命運，不只是由羊的本性使然，而且由狼、由世上的所有事情一道決定。如此放大了看，天下竟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自然的了，“無物不然”�？墒俏覀兎踩耍�很難始終放眼全球，總想分出個自然不自然來。即使眼光放得很大，仍然想劃個界限。比較分明的界限，就落在有沒有人的干預(yù)上。凡是沒有人工的，我們就稱為“自然”。于是生出“自然”的第二層意思：自然界。自然界里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地震海嘯，山崩河枯，這些事情頗不尋常，卻沒有什么不自然。

　　把界限劃在自然界和人之間，主要的麻煩出在人這一邊，因為無論哪種語言，都不肯把凡是人為的都稱作不自然的。在自然主義者看來，試管嬰兒和克隆羊是不自然的，飛機和飛船是不自然的。但在更徹底的自然主義者眼里，果樹嫁接和馬車驢車也不自然。推到極端，種莊稼或直立行走也一樣不夠自然。這當(dāng)然不是咬文嚼字，而是天天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爭論。夾著皮包在車流里堵上一兩個鐘頭，每天八小時坐辦公室，肯定不是最自然的生活方式�？墒钦l又敢說，比較起馬橋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nóng)民，神仙府里的馬鳴一定過得更為自然？從盧梭的自然主義到當(dāng)今的環(huán)境主義，都有這個疑問需要澄清。

　　在這些事情上，我們需要的是透徹，而不是徹底。理論太徹底了，可能就不自然了。其中一個原因，在于我們凡人終究徹底不到底。主張返璞歸真，總難一路手腳并用在地上爬走。在這關(guān)鍵的一點上，莊子恐怕比老子思得透徹。雖說無物不然，卻仍然有小大之辨。我們不可只記得“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且要記得這一段的末尾，莊子的結(jié)論是“莫若以明”。單線的徹底不能通乎道樞，而是在惡無窮里打轉(zhuǎn)，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通乎大道，不是單揀那些六合之外的事情，發(fā)那些大而無當(dāng)?shù)淖h論，而是返回于就事論事；
不是籠統(tǒng)地?zé)o為絕跡，而是就事做事。這是妙處也是難處：“絕跡易，無行地難”。

　　我猜想，莊子總會知道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美處，不過，無論怎樣讀《逍遙游》，也不會感到莊子把大鵬和學(xué)鳩等量齊觀，只不過中立地描述了兩種都出自本性的生活方式。凡這樣的結(jié)論，總不是來自閱讀，也不來自對生活實際的思考，只能從知性想當(dāng)然演繹而來。在數(shù)學(xué)式的上帝眼里，大活法和小活法大概是不分軒桎的，但猶太教的上帝，更不要說我們這些凡人，絕對進入不了這樣的境界。贊賞一些活法，懷疑一些活法，反對一些活法，是我們本性里的本性，自然中的自然。所以，各種活法不分軒桎這種說法，聽起來總有點兒不太自然。

　　＊本文曾以“天性與自然”為題發(fā)表在《讀書》1998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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