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我的母親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似乎每一個小學生都可能在四年級時碰到這一個題目,似乎每一個成年人都還覺得這是最可寫的題目之一。不過這一個題目并不是容易寫的,因為這對于執(zhí)筆人具有無限溫馨的題材,往往對別人卻無非是些平凡小事。我在這里又挑上這一個題目來寫一些瑣碎的事,并不因為我妄想能突破這一難以避免的景況,只是因為這些別人心目中的小事,在我的生命中都具有重大的意義。
以一般的傳記筆法說,娘沒有什么值得記下的事件,仔細算算她的過去,她似乎根本沒有屬于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就是爹和我們兄弟姊妹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位“立志”為別人服務(wù)的圣哲賢人曾經(jīng)做到同樣的地步。
娘是典型的中國婦女,講究把感情深藏,但是我們盡可從她平凡的日常舉止中覺察到她對子女的摯愛,無須乎用洋人的辦法把感情流露盡致。然而,在危難時,她能有超越體力可能的行動,使人驚訝她究竟有多少潛能可以為了子女而發(fā)揮出來。
我們——我的孿生弟與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因此我們對她早年的生活及兄姊們的遭遇都只能得之長輩及兄姊們的口述。至少在我們懂事以后,我很少見娘有安樂的日子。在戰(zhàn)時,她經(jīng)常要攜帶著大小十余口奔波各地——往往由她一個人主持全局,爹多半時候留在相當接近前線的地方。一切似乎有了公式:我們在接近前線的地方與爹同;
日本人發(fā)動秋季攻勢了,我們幾個較幼的兄弟姊妹由娘率領(lǐng)著向安全地帶撤退:日本人退了,我們又由娘率領(lǐng)著去找爹,遷回他的任所。抗戰(zhàn)時期的交通情況之糟是眾所周知的,每隔一兩年舉行一次大遷徙,她的艱苦就可想見了。
有一回,我們又撤退了,在一艘長江輪船的邊上,我們搭了一只小木劃轉(zhuǎn)駁上大船,日本飛機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嘯著掃射甲板上的平民及四周蟻附著的小劃子。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她在江風中披散了頭發(fā),把小孩一個個由小劃子推進大船的船艙。大船正在行駛,小劃子和大船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只是一桿竹篙,她那時大概只想著把子女送到比較安全的大船上。她剛登輪,竟發(fā)現(xiàn)凌弟不見了,即刻又沖進人群,船頭船尾尋找,把哭泣著的弟弟從另一層甲板找回來。大家坐定了,她又找來一壺開水,讓每個人都喝一口,但是她自己竟沒有分到一些余潤。
萬縣的住處遭了炸彈,我們?nèi)疫w移到郊外山上的董家?guī)r。全家安頓在半座茅屋里。下雨時,全屋只有一個角落是干燥的,她把小孩和祖母安置在干燥的地方睡,我還記得電光中只有她兀坐在床沿上。
表面上看去,她似乎不大過問我們的功課,也從不過問我們該學什么進什么系。事實上,她主張讓我們各盡自己的能力,在興趣范圍內(nèi)發(fā)展。她的方針是在密切注意下自由發(fā)展。大綱大目不差,小節(jié)是不計較的。這些大綱目中有最不能侵犯的一條——誠實;
最必須注意培養(yǎng)的一條——對別人寬厚。至于饞一點,臟一點,都在容忍之列。為此,我們家的兄弟姊妹都有胖胖的體型,幾分邋遢,愛躺著看書,但是快快活活,笑口常開,不大會發(fā)愁,更不會善感。我一直認為狂狷比鄉(xiāng)愿可取,然而天幸我沒有轉(zhuǎn)變到澆薄的極端,大概還仰仗母教中“寬厚”二字的恕道。另一方面,我不肯說遷就現(xiàn)實的昧心話,也還仰賴母教中“誠實”二字的忠道。
爹與娘在總角時訂的親;
男方二十歲,女方十九歲,娘就嫁過許家來了。據(jù)說,抗戰(zhàn)前他們有過頗寬裕的生活。不過在我的記憶中,我家賣東兩的時候多于買東兩的時候。不止一次,爹在床上為家用長吁短嘆,哼得一家愁云慘霧,娘只是委婉地安慰他。等到爹鼾聲大作了,我們醒來還看見她正張著眼呢。女子大約比男子更為堅毅,有時我覺得“弱者”二字應(yīng)改為“強者”作女性的稱號。
爹不愛為雜志寫文章,可是在他過世前一年多,他破例秘密地向《自由談》投了一篇稿,紀念他們四十年的婚姻。發(fā)表后,我們才知道爹除了嚴整的論說文之外,還會寫抒情文呢。文中他記述四十年來夫婦之間共享的歡樂和同熬過的艱辛,F(xiàn)在,爹去世已經(jīng)九年,我知道娘的確常在夢中與爹聚會的。爹一輩子為沉重的家累犧牲了自己的志愿。兩位老人家為了子女辛苦了一生,子女可是怎么報答呢。
五年前我離國渡洋,娘沒有說一個“不”字。在基隆碼頭上,娘卻不再送進去了,她是為了不愿讓我在離別時有任何難過的機會。在行李里面,她替我塞進去許多小物件,其中包括一個針線盒。到了我要縫一兩個扣子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盒子內(nèi)容的豐富:剪刀,各種扣子,大小不等的針,以及各種顏色的線球。除了她替我補的襯衫上有密密的線痕外,她又把無限親情,千絲萬縷,都寄托在這些扯不盡的線團上了。因此在美國時,我最怕縫扣子和補破洞,一開針線盒定是弄得“鬧情緒”。在異地做客,沒事時神氣充盈,一旦病倒,第一個進入腦筋的必定是娘;貋碇,每逢郵班,總發(fā)現(xiàn)她在等候在美的弟弟和姊姊來信,才知道自己在美時,偶爾脫一兩天信期,該是犯了多大的罪!寄語在海外的朋友們,假如家有老母,別讓她依閶久等,眼望著郵差過去。
娘不單為海外的子女寄東西,縱然那些東西在華埠都很容易找到:她也為在臺南的姊姊寄些臺北的東西去,縱然臺北和臺南的貨品都出自一個廠家。我有時覺得好笑,但是等我看著她細細地挑選、細細地包扎,我領(lǐng)悟到:郵包寄去的不是一件一件實物,而是一片似海親情。我才領(lǐng)悟到:自己在國外收到郵包時,復(fù)信所說“這些都可以買得到”,該是多殘酷的話。
娘今年七十二歲了,幸而精神還好。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仍舊非她老人家主持不可。我希望她有一些休息的時間,不要太忙?墒俏乙蚕M繼續(xù)忙碌,有足夠的精力忙碌。
心路歷程
這里記述的不是邦國興亡的大事,也不是社會變革的經(jīng)過。在這里,我只是記述一些個人生命經(jīng)歷中足以回憶的片段,對別人也許沒有意義;
不過,假如有人不存著讀掌故的心情讀本文時,他也許會愿意看一看另一個人心靈經(jīng)歷的路程。
禪宗說教時,不重說理,而在點破禪機。就因為外面的一些感受往往可以使內(nèi)心蓄積的水庫開放閘門,造成水到渠成的局面。這也許就是所謂頓悟吧?記得十一二歲時,我讀過一本名叫《文心》的書,其中有一段解釋所謂“觸發(fā)”的經(jīng)驗,也不外乎指出因外在感受觸動內(nèi)心的經(jīng)驗。在這里,我只想把幾樁觸發(fā)自己的事件敘述一下。
每一個孩子都曾經(jīng)過渾渾噩噩的階段,不過未必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注意過在那一剎那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不能再渾噩的情況。我在這里記下的片段回憶,也未必是促成我“頓悟”的因子,甚至未必是觸發(fā)的機捩,但是至少在我的記憶中,這幾個片段確實和自己的發(fā)展過程相聯(lián)結(jié),構(gòu)成比較鮮明的印象。
在戰(zhàn)爭中長大的孩子大概比升平盛世的小孩較早接觸到死亡。祖母去世時我第一次經(jīng)驗到親人的死亡;
但是她的彌留狀態(tài)是在安詳?shù)臍夥障侣D(zhuǎn)變,因此留給我的印象也不是劇烈激動的。在重慶遭遇大轟炸時,我們正在萬縣。記得萬縣第一次遭轟炸的晚上,我們一聽見空襲警報就躲進洞去,進洞時在路上遇見二樓鄰居家的一個大孩子,正在跑回家里去取一些東西。等到警報解除后,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上午,他還和我們一起玩過;
晚上,他已變成一堆模糊難認的殘骸。這是第一次,我忽然發(fā)覺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如此之易于跨過去,又如此的難以跨回來。這是第一次,我忽然發(fā)覺人是如此的沒有保障。這也是第一次,我面對著一大堆尸體和煙塵彌漫的瓦礫場,心里不存一絲恐懼,卻充滿了迷惘。我曾經(jīng)苦苦求索,那天一夜未曾闔眼;
到后來,我似乎完全掉進了黑松林,不但找不著問題的答案,甚至找不出問題的線索了。
這一種困惑,此后經(jīng)常侵入我的思想。在豫鄂邊界的公路上,日本飛機用機槍掃射緩慢移動的難民群;
軋軋的機聲和噠噠的槍聲交織成我腦子中一連串的問號。在青灘之濱岸時,目擊過搶灘的木船突然斷纜;
那浩蕩江聲中的一片驚呼,也把一個大大的問號再次列入我的腦中。
在老河口,我們住的院子隔壁有一營工兵;
他們豢養(yǎng)著不少騾馬。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發(fā)現(xiàn)馬群中添了一頭小小的淡黃馬駒,它逐漸長成,變成一匹很帥的小馬,遍體淡金,不夾一根雜毛。但是它的脾氣猛而且劣,除去經(jīng)常和它一起玩,喂它吃些東兩的小孩子外,它不讓別人靠近身邊。我們和它一起玩,直到它太高了,我們還可以站在磨盤石上拍它的頭頸,抓它的鬃毛。終于,有一天,工兵要捉住它,替它釘蹄鐵和施閹,它掙扎著踢傷了好幾個人。它自己也在終日帶傷奔馳下,失血過多,倒斃在池塘邊,離那一塊磨盤石不過幾步而已。這一具淡金色的巨大胴體,依然保持著想再站起來的半跪姿勢,似乎還在向死亡作倔強的抗爭。不知怎的,我看著它時,萬縣的那堆殘肢又浮現(xiàn)在眼前。大約從這次以后,我不再把生與死的問題限于人類。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問號變得更大,更擾人了。
幾年以后,我們又在大巴山脈的河谷中回環(huán)盤旋。有好幾天,我們直對著一座大山前進,山頂那里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洞穴,天天作為嘹望的目標。好不容易到了山腳,又花了一天工夫,我們走到半山,才看見那個洞穴實在是一大片懸?guī)r,下面覆蓋著一長條稍微收進去的山路。走到山頂時,已是下午四五點鐘。山頂冰雪未消,矮矮的樹上盡是冰瑯雪圩,勁風襲人,輕微的睜琮敲擊聲里,樹枝微晃,幻出閃動的點點彩色。四面一看,群山俯首,向陽的一面只有峰巔反射出夕陽;
背陽的一面已是一片黑的丘陵,襯著一個紅紅的落日。當時幾十個佚子都不期然駐足峰頂,但是誰也沒有開一句腔,似乎都被這片真幻難分的奇麗鎮(zhèn)懾住了。這是幾天來日日祈盼的界牌埡,似乎下面的一個站頭不足一提了。前幾天蓄積了精力,似乎在一剎那間竟再也提不起勁來;
再度出發(fā)時,大家都一語不發(fā),蠻有些草草了事似的,趕到站頭算數(shù)。
此后,我讀了亞歷山大東征時在印度河邊痛哭的故事;
此后,我讀了阮籍猖狂窮途痛哭的故事。我逐漸明白界牌埡峰頂上眾人的無名惆悵。這是一種經(jīng)驗,經(jīng)驗到一時可以有感觸,但是必須在日后才逐漸了解其意義。
可是在那次以后,這種惆悵經(jīng)常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自己完成一篇稿子以后,出現(xiàn)在學期結(jié)束時,出現(xiàn)在學校結(jié)業(yè)時,出現(xiàn)在旅行歸采時,出現(xiàn)在席終人散時。
我身帶殘疾,那時又不曾正式進過學校,這種種的感觸造成我有一個時期相當抑郁的心情。
抗戰(zhàn)末期,家里在重慶南岸的南山安定了好幾年。兄姊們都在外求學,雙親又在重慶城里辦公,我常常是獨自在山上,與繞屋青松及百數(shù)鴿子為伍。父親自己公余雅好閱讀乙部及輿地,尤其喜歡讀傳記,因此家里多的是中外各式各樣人物的傳記。這些書籍成了我喂鴿子、看山光嵐色之外的唯一消遣。當時我的國文水平不過小學程度,閱讀文言的典籍頗有些困難。經(jīng)過幾度生吞活剝式的硬讀,居然也漸能通其句讀。大凡入傳記的人物總有些可傳之處,而他們共通之點大約往往可歸納為“歷盡艱難,鍥而不舍”八個大字。三年沉浸在這類的讀物中,我的抑郁多多少少得到些調(diào)節(jié),在自己心日中構(gòu)建了一套做人的基本標準。
抗戰(zhàn)勝利了,我也得到了正式入高中的機會。這是我第一次由自己面對真實的社會,面對競爭,面對考驗。這些幸而與我在離群索居時期建立起的一套做人標準并不完全扦格不通,我得以逐漸獲得信心。學校中競爭的空氣又挑動了我爭強好勝的脾氣,每做一事都認認真真地用盡全力。我逐漸把自卑克服,逐漸測知了自己能力的極限;
有一個時期,我相當?shù)淖詽M,覺得自己頗有從心所欲的樂趣。
這一個自滿的時期,幸而為時很短暫。高三上學期,戰(zhàn)亂逐漸逼近家鄉(xiāng),城腳下滿是南來難民的草棚。我們學校響應(yīng)了難民救濟運動。一次一次難民區(qū)的訪問,把我又拉回真實的人生。一具一具只有皮包骨頭的活動骷髏,又喚回了抗戰(zhàn)時留下的死亡印象。京滬車上像沙丁魚似的人群也使我時時疑問到人的價值。
離開家鄉(xiāng)前不久,學校中有過一次去鄉(xiāng)下為難民工作。我編入一組充前哨的小組,搭了一艘快艇,在大隊的幾艘木船前面開路。駛出運河后,快艇如脫弦般駛離大隊,直駛?cè)肴f六干頃的太湖。不到許久,茫茫水域,似乎只剩了這一只小船。在運河早卜卜作響的馬達似乎忽然啞了,船后面的浪花似乎也不再翻滾得那么有勁了。剛出口時,同學們一個個披襟當風,大有不可一世之概。這時,大家又都靜下來了。馬達忽然停止,小船隨波沉浮,四顧一片水光,方向莫辨。波光粼粼,寂然無聲,界牌埡峰巔的惆悵突然又充塞在水天之間。
從那次以后,我做事仍舊盡力以赴,但是從來沒有享到任何成就的快樂。任何小事告一段落時,惆悵往往把看到成果的喜悅沖淡,甚至完全取代!氨M力以赴”變成僅是習慣而已,我竟找不著可以支持這個習慣的理論基礎(chǔ)。這一個時期,我嘗試著從宗教中得到解答,但是我得到了嗎?我還在繼續(xù)追尋呢。
在美國讀書時,由于住在神學院的宿舍,我頗得到些參“禪”說“理”的朋友。有一回在鄰室書架上取了一本加繆的作品,竟花了一夜工夫讀完那本書。這位存在主義的哲學家喜歡引用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的故事,作為人生的比喻。西西弗得罪了神,神罰他受永恒的責罰。每次他必須把石頭推向山頂,而石頭又會自動滾下來。但是倔強的西西弗每次又再走下山來,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繆認為,當西西弗懊喪地在山頂坐下休息時,他已經(jīng)承認了宿命的力量,但是,當西西弗再度站起舉步向山下走去時,西西弗幾乎已經(jīng)與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戰(zhàn)。沒有想到,這次偶然拾來的讀物,竟解決了我心理上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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