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琴:16歲的凱蒂體驗文革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閱讀讀者來信是有意思的經(jīng)驗。日常生活中,深層思想交流因為需要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互相了解才能漸漸進入,也就機會難得。而讀者已經(jīng)讀了作者精心寫成的書(如果確是這樣的話),談話一開始就聚焦在雙方都在思考的主題上。
幾個星期以前,我收到一個電子郵件,標題是“我看到了你的網(wǎng)頁”。信里說:“我叫凱蒂,16歲。我在給我的語文課做作業(yè),是一個關于中國的課堂演示。我尋找文化大革命怎么影響了人,發(fā)現(xiàn)了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把眼淚帶到了我的眼睛里。”
我立刻知道她讀了我的《1966:學生打老師的革命》。這篇文章報告了1966年夏天,紅衛(wèi)兵運動興起的時候,紅衛(wèi)兵學生怎么毆打和虐待了教師們。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向96所學校的數(shù)百名文革經(jīng)歷者作了調(diào)查訪談。這些學校位于全國各地,大中小學都有。在所有這些學校里,都發(fā)生了暴力迫害。我在文中一一報告了30名被打死的教員、校長和工友的名字以及死亡經(jīng)過和時間。這篇文章是很久以前發(fā)表的,我也收到過一些對這篇文章的讀者來信。
凱蒂的中學生身份和明快簡捷的表述,給了我鮮明的印象。我回信的時候,謝謝她來信,也問起她的課堂演示做得怎么樣了。
兩天以后,凱蒂回信了。她說,事實上,她正在模擬一個文化大革命時代的教室,而她自己是那里的一名教師。她已經(jīng)做好了31個紅衛(wèi)兵袖章。她還在她的班里找好了兩個同學,他們已經(jīng)同意,一個將是一名紅衛(wèi)兵,另一個學生,將被很悲慘地通知說其父母要被帶到“斗爭會”上去。凱蒂的“學生們”將要誦讀毛澤東的語錄。另外,她自己已經(jīng)從一位中國朋友那里學會了用中文呼喊一張宣傳畫上的一個口號。這個課要了解這樣一種氛圍的嚴厲性,以及文革對于中國人的巨大權力。
凱蒂的主意一下子就吸引了我。說實話,我沒有想到過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解讀和學習歷史,雖然我很久以來一直在寫作關于文革的文章和書,也教過關于文革的課程。凱蒂的簡明介紹讓我看到了一種很有意思的方法。這種方法抓住歷史事件的主要結(jié)構,并且具體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讓閱讀者不但身臨其境,而且還要在其中行動和體會。單純的文字陳述和抽象的理論分析,未必能達到由這種方法產(chǎn)生的理解深度。
一個星期以后,凱蒂做了她的課堂演示。她說,她用音標記住了怎么用中文喊口號“在毛主席的勝利旗幟下前進”。她也帶領她的同班同學用英文念了一段毛澤東語錄:“每個共產(chǎn)黨員都應懂得這個真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
她說,課堂演示好像做得很快。我想是因為她準備得很認真,所以進行順利。她說看來她給了老師和同學們深刻印象。我想這是一定的,連我這個沒有看到的人也有此感。她的老師給了她一個A。我想她值得這個成績。
凱蒂做了31個紅衛(wèi)兵袖章,是她的班上有那么多同學吧。下次信里凱蒂告訴我她的中學的名字。她住在加拿大的一個省里。她說她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有興趣,雖然她是白種人。她希望有一天她能說中文。
凱蒂讓我再一次思考文革研究的意義。我沒有想到一個凱蒂這樣的中學生會對文革有這樣的認識,而不僅僅是被悲慘的事件感動得掉眼淚。文革研究的意義其實很寬廣,甚至是普世性的。歷史不僅僅是學生背誦的一些年代、人名和事件,為了應付考試(我不認為這是不需要的),而且對現(xiàn)在的人,包括不同年齡的住在不同的國家和文化以及語言中的人,歷史提供共通的體驗和教訓。正因為此,歷史研究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一個星期以后,我收到另一個讀者的中文來信。寫信者在文革后很多年畢業(yè)于我曾寫到的一所中學,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那所中學的副校長卞仲耘在1966年8月5日被紅衛(wèi)兵學生打死在校園之中。信中說:“我常想, 如果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邊, 我會怎樣. 如果發(fā)生在我的十三四歲, 我會是行兇打人的紅衛(wèi)兵嗎? 如果發(fā)生在我的二十歲, 我會噤若寒蟬嗎? 如果發(fā)生在現(xiàn)在的我, 三十歲, 我會有勇氣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做一個說真話的人?”
這些問題讓我再次思考凱蒂的課堂作業(yè)。并不因為文革已經(jīng)過去,人就會自然認識到不要重復文革中人的做法。是非甚至直到今日也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清楚分明的,而要用行動抵制強權堅持真理永遠都不會容易。
有人告訴我,閱讀前紅衛(wèi)兵關于文革的回憶文章,在電視電影上看到他們接受采訪談往事,會驚訝于他們好像沒有為那個時代感到羞愧,也沒有覺得需要懺悔。文革中當紅衛(wèi)兵的人,那時候正是凱蒂的年齡,現(xiàn)在則已經(jīng)五六十歲了,比當年被他們打死的“老牛鬼蛇神”都要老了,可是他們卻還不能把自己放在被“斗爭”的人的位置上來看事情。他們可以緬懷自己的青春,卻不愿意為當年所作所為表示歉意,說一聲“對不起”,“我很抱歉“。
為什么會這樣?實際上,當紅衛(wèi)兵,高呼革命口號,大聲背誦毛澤東那些侵犯性的語錄,對“階級敵人”揮舞拳頭棍棒和銅頭皮帶,這種權力迎合人性的陰暗面。暴力迫害像是鴉片,短期內(nèi)給人的歡暢愉悅,使人在長期記憶中也難擺脫。
真的需要像凱蒂那樣做好31個紅衛(wèi)兵袖章,學會呼喊文革口號和誦讀文革,來認真地體驗,人在文革時候會怎么感受,會怎么行動,會有什么樣的內(nèi)心沖突或者是否會有沖突。我很感謝凱蒂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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