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記

　　萬里離鄉(xiāng)路，不過是
　　釣竿上的漁線，
　　從村口那條小河出發(fā)時，我就吞了鉤。
　　在外掙扎的這半生，我一直閉著嘴。
　　我知道，越是掙扎，我的心，越疼。

草河壩

　　一座碩果僅存的水磨房里面，乃磨
　　久不磨面了，但在水的驅(qū)使下，
　　在游人面前，偶爾還會轉(zhuǎn)上一陣子。
　　我去草河壩的時候、石磨就在給游人轉(zhuǎn)著，
　　但它依然不磨面。
　　仿佛一個耄耋老者，蠕動著牙床松動的，假牙。

河流的本質(zhì)

　　這些天，吃了晚飯，我會到河邊轉(zhuǎn)轉(zhuǎn)，
　　因為河邊有極小極小的風在吹，
　　因為河邊比家里涼快。
　　這些天我看見河，
　　小了，又小了，一天比一天小了。
　　布滿泥垢的卵石，暴露得越來越多。
　　我老是覺得這些一直藏在河里的卵石，
　　我老是覺得這些終于暴露出來的卵石，
　　表達著河流的，與一面目，另一種猙獰。

小憩與長眠

　　砍柴的趕著一匹棗紅馬，砍完柴時，
　　馬仍站在空地旁邊，那棵大樹底下。
　　獵人帶狗，狗吐出了舌頭，大口喘氣，
　　它的獵物在馬旁邊，它的主人在獵物旁邊。
　　還有幾個挖藁本的中老年女人，
　　從不遠處走來，歇在周圍。
　　她們身旁各自躺著一只沉甸甸的背篼。
　　這是午后、休憩時刻，
　　林子里的平常一景。
　　除了人、馬、狗，在這里聚集，
　　除了只有一條腿的樹和無腿的草，
　　林子里好像再也沒有什么了。
　　哦，還有。還有一直睡在泥土被窩里
　　只露出少半個頭的那一塊石頭。
　　這幾個人離開林子，牽馬帶狗
　　背著獵物和藁本回家時，
　　誰也甭想把這大石頭，叫醒、帶走。

酷暑記

　　氣溫一日一日往上長。懶洋洋的陽光
　　有一些糯，有一些黏，天高云淡，
　　風用那條腥甜舌頭，輕輕地，舔舐著人間。
　　我的萬千惡念都如汗，
　　皮膚已經(jīng)藏不住它們了。好只好在，
　　我被這世界藏在一只大烤箱里面。
　　好只好在我的靈魂如蒸汽，
　　從這俗世，一點一點地，正在涅槃。

墓地

　　村后山坡上，有一塊墓地，
　　一條必經(jīng)之路從中間穿過。
　　那些墓多半無碑，
　　即使有塊殘碑，碑上也無姓名，
　　無論過年、清明，從無拜祭之人。
　　……后來我就長大了，路過這塊墓地時，
　　我不敢再看左右那些
　　只養(yǎng)育著荒草的墳。仿佛我是荒草，
　　是他們的、忘了本的子孫。

胭脂井

　　我不能死。死了，我就不能愛了。
　　我的愛妃也不能死。
　　愛妃死了，我就沒有要愛的人了。
　　陳后主從藏身的井里出來后，
　　對拉他們出井的隋兵，這么解釋。
　　不錯，這個南朝皇帝，
　　就是這么對隋兵說的。
　　當隋兵攻入建康城，
　　國家可以不要，尊嚴可以不要，但愛妃是必要的。
　　兩個愛妃跟他成了拴在一根繩上的
　　三只螞蚱。三只螞蚱同時出井時，
　　愛妃們掉在井沿的，是胭脂，
　　陳后主掉在井沿的，
　　卻是跳進黃河也不能洗清的，恥辱。
　　所以后人把這井
　　取名胭脂井，也有叫它辱井的。

沉睡的石頭

　　卵石從路邊鋪展到河邊，又從河邊鋪墊到河底。
　　河底的石頭多半都是手摸不到的、眼看不到的。
　　向著河心，你得深入一尺，再深入一尺，
　　又深入一尺……最后，
　　你不能用眼、不能用手，只能用腳
　　再深入一寸，才能摸到那些睡在河底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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