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鞋子

李漢榮

那年，記得是深秋，父親搭車進城來看我們，帶來了田里新收的大米和一袋面條。“沒上農(nóng)藥化肥，專門留了二分地給自己種的，只用農(nóng)家肥，無污染，保證綠色環(huán)保有機，讓孫女吃些，好長身體�！备赣H放下糧袋，笑著說。我掂量了一下，大米有五十來斤，面條有三十多斤。鼓鼓囊囊大麻袋，不知他老人家一路怎么顛簸過來的。老家到這個城市有近一百華里路，父親也是快八十歲的老人了�？粗�父親一頭的白發(fā)和駝下去的脊背，我沒有說什么，心里一陣陣溫熱和酸楚。

父親看著我們剛剛?cè)胱〉男路�，墻壁雪白，地板光潔，說，這輩子當你的爹，我不及格，沒有為你們墊個家底，你們家里，連一片磚我都沒有為你們添過，也沒有操一點心，也沒幫過一文錢，我真的不好意思。只要你們安然、安分，我就心寬了。我不住地說，爹你老人家還說這話，我們長這么大就是你的恩情，你身體不錯好好活著就是我們的福分，別的，你就別想多了。 父親忽然記起了什么，說，嘿，你看，人老了忘心大，鞋子里有東西老是硌腳。昨天黃昏在后山坡地里搬包谷，又到林子里為你受涼的老娘扯了一把柴胡和麥冬，樹葉啦，沙土啦，鞋子都快給灌滿了，當時沒抖干凈，衣服上頭發(fā)上粘了些野絮草籽，也沒來得及理個發(fā)，換身像樣的衣服，就這么爭慌慌來了。走，孫女兒，帶我下樓抖抖鞋子，幫我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我說，就在屋里抖一下，怕啥，何必下樓。父親執(zhí)意下樓，說新屋子要愛惜，不要弄臟了。 樓下靠墻的地方，有一小片長方形空地，還沒有被水泥封死。父親就在空地邊，坐在我從樓上拿下來的小凳子上，脫了鞋子仔細抖，又低下身子讓孫女兒拍了衣服，清理了頭發(fā)。上樓來，我?guī)透赣H用梳子梳了頭發(fā)，這是我唯一的一次為他梳頭。我看清了這滿頭的白發(fā)，真有點觸目驚心，但我又怎能看清，白發(fā)后面積壓了多少歲月的風霜？

第二年春天，樓下那片空地上，長出了院子里往年沒有見過的東西，車前子、野茅草、蓑草、野薄荷、柴胡、燈芯草、野蕨秧、野刺玫，在樓房轉(zhuǎn)角的西側(cè)，還長出一苗野百合。大家都感到驚奇，有個上中學的孩子開玩笑說，這不就是個百草園嗎？

大家都說，新鮮，真新鮮。也有人說這

個院子向陽，有空地就不愁不長苗苗草草。議論一陣也就不再管這事了。

只有我明白這些花草的來歷。它們來自父親，來自父親的頭發(fā)、衣服和鞋子，來自父親的山野。 是的，父親也許沒有帶給我們什么財富、權(quán)力和任何世俗的尊榮。清貧的父親唯一擁有的就是他的清貧。清貧，這是父親的命運，也是他的美德。 但是，比起他的沒有留下什么，父親更沒有帶走什么，連一片草葉、一片云絮都沒有帶走。

他沒有帶走的一切，就是他留下的。

連我對他的感念和心疼，他也沒有帶走，全都留在了我的心里。這么說來，我的所謂的感念和心疼，說到底還是我從父親那里收獲的一份感情，直到他不在了，我仍然在他那里持續(xù)收獲著這種感情。而他依然一無所有地在另一個世界孤獨遠行。是的，他沒有帶走的一切，就是他留下的。我看著大地上的一切，全是一代代清貧的父親們留給我們的啊。 何況，我的父親，曾經(jīng)，他把他的山野、他的草木、他的氣息都留給我們。 他清貧的生命，又是那般豐盛和富有，超過一切帝王和富翁。在他的衣服上拍一下，鞋子里抖一下，就抖出一片春天。

……

父親越去越遠，越去越遠，他留下的草木，永世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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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選自《散文》2012年第6期)

11.這篇散文以“父親的鞋子”為題，用意何在？（4分）

答：

12.根據(jù)文章前三段文字，簡析父親的形象特征。（3分）

答：

13.畫線的句子好在哪里？請賞析。（4分）

答：

14.作者在文末說“父親越去越遠，越去越遠，他留下的草木，永世芳香”，聯(lián)系全文談?wù)勀銓�這句話的理解。（4分）

答：

15.“那么，我們這些自以為是地

活著的人們，又能給世界留下什么呢？我們敢于踐踏一切的鞋子里，除了欲望的釘子和冷酷的鐵掌，還有別的可以發(fā)芽開花的種子嗎？”這段文字原是全文倒數(shù)第二段（省略號部分），有人認為可以刪去，有人認為不可刪去，你以為呢？請說明理由。（5分）

【答案】

1.①“父親的鞋子”既是文中的重要物象，又是行文的線索，串起了全文的敘事、議論和抒情。②以小見大，尋常的物象背后寄寓了深刻的人生意蘊。（意思對即可，答對?點給2分，答對兩點給4分。）

2.①深愛孩子，不管路途遙遠和自己年邁，進城給兒子送大米和面條；②樸實善良，為沒給兒子買房出過力而感到內(nèi)疚，連撣身上的塵十也要到樓下去。（言之成理即可，答對一點給2分，答對二點給3分）

3.運用對比、比喻（說粘連也行）的手法，贊美父親的生命盡管清貧卻意義豐盛，給我們留卜豐厚的人生啟示，語言精練，韻味悠長。（手法2分，只要說出一種即可，內(nèi)容2分，從句子含義和句子美感兩方面評，擇一即可）

4.①父親也許沒有帶給我們什么財富、權(quán)力和任何世俗的尊榮，卻給我們留下了美德和深厚的感情；②父親雖然遠去，卻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讓我們一生緬懷不盡；③以“草木”作比，喻父親美德永世芳香，形象生動；④呼應(yīng)前文關(guān)于春天院子里長出花草的描寫和議論，深化題旨。（一點2分，答對二點即可）

5.示例一：不可刪去。①以父親的人生態(tài)度來反觀我們自身，用對比的方式深化文章對于人生價值意義的思考；②緊扣“鞋子”這個物象，用形象的筆觸批判現(xiàn)代人正在喪失自己純樸的本性，使得文章更具思想的力量。

示倒二：可刪去。①全文的敘述比較樸實，抒情和議論也傾向于內(nèi)斂和含蓄，而這一段文字批判的鋒芒過于顯露，與總體風格不夠協(xié)調(diào)；②含蓄的表達反而能夠給予讀者更廣闊的審美空問，涵詠之問，意味更加深遠。（兩種觀點都可以，重在能夠自圓其說，而且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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