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0日上午,電影劇作家沈默君因腦溢血搶救無效在合肥去世,享年八十五歲。筆者前去采訪時,其家人介紹,20日早晨5時許,沈默君像往常一樣出門散步,照顧他的人一小時后出門找他,發(fā)現(xiàn)他坐在石凳上已經昏迷,急忙撥打急救電話送往醫(yī)院,確診為突發(fā)性腦溢血,經搶救無效,老人在醫(yī)院逝世。
　　沈默君生于江蘇常州,從小熱愛文藝,1938年參加新四軍,一直從事部隊文藝宣傳工作。作為新中國第一代電影劇作家,沈默君的電影作品影響了幾代中國人,新中國首部戰(zhàn)爭大片《南征北戰(zhàn)》的劇本,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1953年,他創(chuàng)作了電影劇本《渡江偵察記》,1957年,他與黃宗江合作創(chuàng)作了電影劇本《�；辍法D―這三部劇本給沈默君帶來了巨大榮譽,被譽為新中國電影的紅色經典。
　　筆者曾在部隊從事話劇編劇工作。電影劇作家沈默君健在時,我曾經采訪過他,了解到電影《南征北戰(zhàn)》創(chuàng)作過程背后的一些故事。
　　
　　一
　　
　　新中國成立初期,陳毅是華東軍區(qū)暨第三野戰(zhàn)軍司令員,又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市長。那時,他常常南京、上海兩地奔忙:去上海處理政務完了,旋即帶著警衛(wèi)員坐火車直奔南京,許多軍務等著他主持。那年月的滬寧線,火車從上海返回南京,要六七個小時。
　　1951年春的一天,陳毅坐火車從上�；啬暇�,路過無錫站時,華東軍區(qū)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長吳強挎了個公文包上車。吳強是軍區(qū)電影指導委員會主任,也是后來享譽全國的長篇小說《紅日》的作者。當時,蘇南行政公署設在無錫,軍區(qū)的同志經常要到無錫聯(lián)系工作。吳強上車后,向陳毅報告,軍區(qū)文化部剛完成一部電影文學劇本。陳毅高興地說:“我們軍區(qū)有人寫電影了?你寫的?”
　　“沈默君寫的�！眳菑姀墓�文包里取出一大沓文稿。
　　陳毅接過文稿,喜滋滋地說:“好,很好!我們剛成立上海電影制片廠,接著就要像蘇聯(lián)那樣,拍我們共產黨的電影。你看斯大林,他們拍了多少部十月革命的片子啊!”
　　吳強匯報說,沈默君完成的電影劇本,是根據(jù)沈西蒙的話劇《戰(zhàn)線》改編的,原劇導演顧寶璋也參與了創(chuàng)作。該劇反映的是華東野戰(zhàn)軍的戰(zhàn)斗歷程。
　　陳毅點點頭,說:“沈西蒙寫的戲,我看過;沈默君寫的小說,我讀過;沈亞威作的曲子,我唱過。我們華東軍區(qū)的‘三沈’是出了名的�！�
　　吳強說:“沈默君還能演戲,這一年他一直在上海拍電影《海上風暴》,演的還是主要角色。電影拍完了,他回到軍區(qū)就寫出了這部電影劇本來�！�
　　陳毅點燃一根煙,對吳強說:“我的吳部長,你現(xiàn)在找個地方去休息吧。到南京還有三個多小時,我要在火車上把這部‘電影’看完。要是真不錯的話,我們要趕快把這部電影拍出來。”
　　在列車行進中,陳毅抽著煙,認真地讀起手頭的劇本來――這部劇本,就是后來被譽為“新中國首部史詩性戰(zhàn)爭大片”的《南征北戰(zhàn)》。
　　1949年11月16日,上海電影制片廠成立。于伶任廠長,鐘敬之任副廠長,陳白塵、張駿祥分別任廠藝術委員會主任、副主任。在成立典禮上,華東局宣傳部部長舒同、副部長馮定和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夏衍親臨盛會,傳達陳毅的指示,并致詞祝賀。就是在上影廠成立一年多之后,陳毅開始審閱《南征北戰(zhàn)》劇本。
　　那時,陳毅的家位于南京市青島路一號,是一幢西式小洋樓。一天,他特意把沈默君請到寓所,沏了兩杯好茶,在樓下客廳里和沈默君探討《南征北戰(zhàn)》劇本。他們談了很久,最后陳毅明確地說:“你們應該設計塑造一個解放軍團長,在大踏步后退的時候,搞不通思想,喪失了勝利信心,臨陣脫逃,叛變投敵,最后在我軍大踏步前進的時候,又俘虜了他,受到軍法審判。”陳毅站起身,拍了拍沈默君的肩頭,親切地說:“同志哎,這樣寫矛盾沖突才有說服力,才有藝術魅力。”
　　沈默君為面前這位名揚中外的儒將大膽的藝術構思所折服,他將陳毅的指示認真地記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二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南征北戰(zhàn)》劇本的第二稿完成了。
　　當時,劇本對未來的電影是著重表現(xiàn)人民戰(zhàn)爭的性質還是毛主席的戰(zhàn)略思想,并不很明確,只是簡單地認為兩者不可分割,而在擬寫劇本時則比較偏重于前者,原因是對這一方面的生活比較熟悉。劇本試圖把華東戰(zhàn)場三年來的重大戰(zhàn)役都包羅在內,因而從毛主席到重慶和平談判、蔣介石撕毀談判協(xié)定、發(fā)動內戰(zhàn)向解放區(qū)進攻寫起,接著以萊蕪戰(zhàn)役為背景寫蘇北七戰(zhàn)七捷后向山東撤退,再以孟良崮戰(zhàn)役為背景寫經過粉碎敵人重點進攻我軍轉弱為強,最后以外線出擊為背景寫大踏步前進,直到準備投入淮海大戰(zhàn)為止。貫穿全劇的對敵斗爭故事線索,有主力部隊、敵后武裝和地下工作三條戰(zhàn)線,作者確實煞費了一番苦心。
　　陳毅閱后,認為修改后的劇本既有人民戰(zhàn)爭性質的描寫,又有戰(zhàn)斗歷程的記述,內容太龐雜了。于是,他把沈默君和話劇《戰(zhàn)線》的作者沈西蒙、導演顧寶璋召來,共同探討《南征北戰(zhàn)》劇本中存在的問題。
　　陳毅首先肯定了劇作者的艱辛勞動,然后循循善誘地說:“藝術不是歷史總結,也不是政治工作報告,不能面面俱到。藝術之所以稱為藝術,就是要集中一點來表現(xiàn)全盤。根據(jù)你們所掌握的素材,我看,還是集中寫毛主席偉大的運動戰(zhàn)戰(zhàn)略思想為好,因為這個主題有現(xiàn)實意義。”
　　關于故事結構,陳毅主張“重慶談判”不要寫,提出就從魯南撤退寫起,寫到萊蕪戰(zhàn)役為止,只有這樣才可能表現(xiàn)得深刻,不要什么都寫;什么都寫,就會寫得不深刻。他還具體講述了萊蕪戰(zhàn)役前后的敵我方基本情況,并說可以有兩種表現(xiàn)方法,一種是正面描寫歷史事實,一種是采用虛構故事的做法。陳毅認為應通過具體的軍事斗爭的故事,表現(xiàn)出毛主席的運動戰(zhàn)戰(zhàn)略思想。
　　大家聽罷,當即表示同意。陳毅接著說:“我上星期在上海,不少朋友問我,志愿軍的力量究竟怎么樣啊?為什么攻克漢城,又守都不守就放棄了?這些朋友是杞人憂天。他們不懂得運動戰(zhàn),不懂得運動戰(zhàn)的主要特點是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不但這些朋友不懂,我們部隊內部不少干部在解放戰(zhàn)爭初期也不懂得。他們只知道攻城守地,只看到眼前的壇壇罐罐,舍不得這些,因為得來不容易,所以生怕打爛了,一下子抱住不放。他們就不懂得不把敵人的有生力量消滅,這些城呀、鎮(zhèn)呀、壇壇罐罐就保不住。你們的劇本要表現(xiàn)毛主席偉大的運動戰(zhàn)戰(zhàn)略思想,這樣才有意義�！�
　　為了讓劇作者進一步認識運動戰(zhàn)戰(zhàn)略思想實質,陳毅詳盡地把當時華東戰(zhàn)場敵我基本情況講解給他們聽,又幫助他們確定劇本的貫穿線為運動戰(zhàn)中的大踏步后退和大踏步前進,并且要他們重新構思故事,不要寫真人真事,用現(xiàn)實主義結合浪漫主義的方法去寫。陳毅談到表現(xiàn)敵人也應該采取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如果敵人是頑強的,也就不應該寫得不堪一擊,敵人也應是有性格的。
　　陳毅還熱情慰勉劇作者,說這個劇本的內容沒有什么原則性的錯誤,寫得也生動,如果能夠再下一番工夫,把寫作的角度再轉一下,把問題再深刻一層,思想性與藝術性就會更好一些。
　　陳毅的話,無疑有著很強的指導和啟發(fā)作用。對此,劇作者們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增強了修改劇本的信心,另一方面又感到寫戰(zhàn)略思想問題太大,對能否寫好沒有把握。
　　
　　三
　　
　　經過群策群力,至7月底完成了第三稿,此時劇本正式定名為《南征北戰(zhàn)》。
　　夏天,南京酷熱,氣溫達到攝氏四十度以上。陳毅在軍區(qū)醫(yī)院抱病聽沈西蒙、沈默君、顧寶璋輪流念新改好的劇本。病房內,兩臺電風扇呼呼地使勁吹,陳毅仍渾身冒汗,卻全神貫注地邊聽邊插話。
　　因為重寫的《南征北戰(zhàn)》劇本仍很粗糙,讓陳毅這位文藝內行聽這樣的稿子,三位劇作者心里很過意不去。而陳毅滿是汗水的臉上浮現(xiàn)著溫和的微笑,說:“剛生下的娃兒總是有點毛臉的,不要緊,裝扮裝扮就會好看,是不是?文章總是越改越好嘛�！�
　　陳毅忍受著病痛,一個細節(jié)一個細節(jié)地同劇作者討論修改方案,討論劇本中的每一句對話。他坦率地指出,劇本存在的缺點是概念化和簡單化;告訴劇作者,哪些地方要加強、哪些地方需削弱;他列舉了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一些經典著作,要劇作者去閱讀一下。他說:“磨刀不誤砍柴工,還是要讀一點文學名著。寫文章、寫戲、寫電影劇本都要深入淺出,雅俗共賞,構思要深思熟慮,要學古人那樣反復推敲,不要拈來就寫,要考慮成熟了再下筆�！�
　　接著,陳毅特別強調:“劇本中有些對話,請你們務必修改,就是不要提我陳毅的名字,也不要提陳司令、陳軍長,統(tǒng)統(tǒng)改成部隊通用的首長稱呼,好不好?這件事,我拜托你們了!仗不是我陳毅一個人打的,我陳毅一個人能消滅敵人六十萬嗎?顯然是不能夠。勝利歸功于毛主席偉大的軍事思想,歸功于全體指戰(zhàn)員。個人在革命中所起的作用總是有限的,我陳毅不能貪天功為己有!”
　　吳強是主抓電影《南征北戰(zhàn)》的創(chuàng)作工作的,陳毅又特地同他打招呼:“吳部長,我拜托你幫我把好一個關,就是不要在《南征北戰(zhàn)》中提到我,知道嗎?我的作用也就那么一點兒,滄海一粟,微不足道�？浯笠粋�人的作用,就會脫離群眾。我們共產黨從來都只承認馬克思的存在決定意識,只承認時勢造英雄的說法,而不贊成一個英雄造就整個時勢的說法。”
　　陳毅握著吳強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南征北戰(zhàn)》要好好寫寫那些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淮海戰(zhàn)役中那個奮不顧身炸碉堡的戰(zhàn)士才十九歲,我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是了不起的英雄!沒有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就沒有革命勝利的今天。我過去常常講,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我們這些還幸存在世的人,要記著為犧牲的同志掃墓�！�
　　
　　四
　　
　　沈西蒙、沈默君、顧寶璋從陳毅那里回去以后,思想豁然開朗,他們把原來寫的劇本打亂,重新結構,以華東戰(zhàn)場上一次大殲滅戰(zhàn)為背景,著力表現(xiàn)毛澤東運動戰(zhàn)思想――在大踏步前進、大踏步后退中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由此,奠定了《南征北戰(zhàn)》這部史詩片的基調。
　　為了修改好《南征北戰(zhàn)》劇本,沈默君深入當年的參戰(zhàn)部隊進行采訪,收集了大量第一手資料,經反復打磨,終于寫出了劇本新稿。這一稿經過三野電影指導委員會審閱,再復送陳毅審定。陳毅在提出個別場面與對話仍需修改的意見后,認為這個劇本的創(chuàng)作工作已經基本上完成。
　　劇本按照陳毅的指示修改好以后,吳強便命沈默君攜劇本赴北京,送呈總政文化部審查�？傉�方面提出意見后,沈默君就住在北京修改劇本,一連修改了三次�？傉�審查通過后,又將劇本送上海電影制片廠審查,又修改了三次。定稿的劇本剛脫手,即被北京一家文藝刊物全文登載,開創(chuàng)電影劇本在期刊發(fā)表的先例,深受讀者的好評。
　　最后,電影劇本《南征北戰(zhàn)》送呈文化部電影指導委員會審查。最后關頭,沈默君在北京西四石老娘胡同(現(xiàn)在的西四北五條)的中央電影局招待所住下,等候審查結果。
　　1951年9月6日,在電影指導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時任電影指導委員會委員的江青了解到陳毅親自主抓軍事題材影片,便對拍攝電影《南征北戰(zhàn)》發(fā)表了意見,表示支持。這使劇作者沈默君等人松了一口氣。于是,中央電影局下達了拍攝令,上海電影制片廠立即投入拍攝,劇本則由中華書局出版發(fā)行。
　　在層層審查的過程中,《南征北戰(zhàn)》劇本有幾處被要求必須修改:
　　原先劇本擬通過高營長和趙玉敏隱約涉及愛情的密切關系,以深入表現(xiàn)部隊和群眾的關系,結果受到“在戰(zhàn)爭艱苦的情況下,一個軍人怎么能夠跟一個地方女同志談戀愛”的詰難,只好修改成軍民友誼關系。
　　劇本結尾原先寫奉命插入敵后的張連長,為阻擊敵人突圍壯烈犧牲。審查意見認為“正面人物不應當犧牲”,劇作者只能忍痛刪去。
　　原劇本中唯一一個對運動戰(zhàn)思想想不通的戰(zhàn)士王春開了小差,被指為“暴露了我軍政治工作的弱點”,有人嚴厲指責沈默君:“讓一個戰(zhàn)士的思想發(fā)展到開小差,這是我軍政治工作的失敗。為什么要這樣寫?什么動機?你們要向組織檢討錯誤�！币蚨�修改為沒有一個戰(zhàn)士開小差,我方軍人全部都是正面形象出場。
　　陳毅詳細了解了電影劇本《南征北戰(zhàn)》的審查過程,沉默了。
　　他對劇中軍長念的一大段臺詞進行過修改,也改過劇本的幾段對話。但他是個組織觀念極強的老共產黨員,既然是上級部門的審查意見,他不主張劇作者堅持自己的意見。他深知,劇本中的“愛情”、“犧牲”及“戰(zhàn)士開小差”等情節(jié)設置,均是劇作者受自己的藝術觀點影響所致。其實,陳毅原本還要求在《南征北戰(zhàn)》劇本中寫出“解放軍團長叛變投敵”的震撼劇情,只是劇作者有顧慮,才寫了一段“戰(zhàn)士開小差”�；�于當時全國批判《武訓傳》、《清宮秘史》的嚴峻形勢,陳毅感到《南征北戰(zhàn)》能通過審查而獲拍攝,已是很幸運了。
　　1952年10月,上影廠拍攝的《南征北戰(zhàn)》攝制完成。影片一經放映,好評如潮。這部電影在新中國的銀幕上,展現(xiàn)了人民戰(zhàn)爭的宏偉圖景,成為史詩性的戰(zhàn)爭大片,堪稱經典�！�
　　(責任編輯/呂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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