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性死亡：收容日記

　　——祭孫志剛（現(xiàn)場朗誦版）

　　前言：2003年3月17日至20日，湖北青年孫志剛慘遭毒打冤死廣州。五一那天，深穗鄂三地擬同時為之舉辦請愿活動，因故未成。我路過籌劃中的武漢洪山體育館現(xiàn)場，看到一位青年，獨自立在洪山廣場前，頌讀了這一首詩。

　　一、發(fā)作

　　規(guī)則，不容忽視

　　日子，總是平常

　　富人的生活象腐尸一樣腫漲

　　窮人，也有三月春風(fēng)嫩芽般的向往滋長

　　古老而安祥的傍晚

　　家家溢彩流芳，路人行色匆忙

　　夕陽依舊涂滿大街小巷

　　兄弟，我看著你走進網(wǎng)吧

　　一邊發(fā)送郵件給遠(yuǎn)方心愛的姑娘

　　一邊在《傳奇》中笑傲江湖

　　將身心趴在孤獨無法拒絕的游戲上

　　這是自由自在的網(wǎng)絡(luò)

　　沒人知道你是那個愛憎分明

　　五步一殺敵的頂尖兒郎

　　所以，當(dāng)警方驀地反剪了你的臂膀

　　盡管沒有所謂的“暫住證”

　　你自信的微笑一如往常

　　你不相信，生命所能承受之輕

　　會輕不過紙片一張

　　從小，你相信的是

　　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中國

　　總有說理的地方

　　這夜象一個無星也無月的暗娼

　　咣當(dāng)一聲，一扇黑門

　　以太陽的名義，在你身后閉上

　　二、隔離

　　“大學(xué)生？大學(xué)生有什么了不起

　　照樣是打工仔、一個外地來的鄉(xiāng)巴佬

　　永遠(yuǎn)擺脫不了骨子里的賤樣”

　　“我沒有什么了不起

　　我只是一個中國人

　　一個愛寫詩的青年

　　一個靠自己的本事吃飯的平面設(shè)計師

　　一個應(yīng)該得到平等對待的生命

　　我不賤，我也有尊嚴(yán)

　　我愛生活，我只是出來上網(wǎng)”

　　“你以為你是誰，你娃還敢犯犟

　　好，就讓你看看什么才叫‘平等對待的生命’”

　　于是，一群生命將皮鞭和木棒

　　雨點一樣

　　砸在另一個生命的頭上、臉上、身上

　　當(dāng)?shù)谝惠喆驌舸直┑匾u來

　　我看到你抱住自己的頭，半蹲在地

　　兄弟，我看不下去

　　我要和你一起跟他們斗

　　我咬丫的手，我揍丫的頭

　　我踢丫的下腹，我大聲喊叫“有沒有王法和天理”

　　是魔鬼，在黑暗中起勁地?fù)]舞著鞭子

　　酡紅的面孔和恣意的笑聲陰險地洋洋得意

　　“老子就是王法，老子就是天理”

　　我敵不過他們林立的電棒啊兄弟

　　我們一起精疲力竭地放棄了抵抗

　　強權(quán)面對弱者，更能顯出不可一世的絕對優(yōu)勢

　　你一次次爬起，又一次次癱軟成泥

　　“讓你們打吧，看你敢不敢活生生地打死

　　你們自己的兄弟”

　　三、肆虐

　　哭過之后是平靜

　　痛過之后是蘇醒

　　見過太多的不平與苦難，我太困了

　　他們規(guī)定了我們的生活必須象婊子

　　既然反抗不了就只有默默承受起

　　下班鈴聲是命運唯一所能顯出的道義

　　匆匆忙忙把奄奄一息的你遺棄在地

　　望著一群野獸紛紛脫下警服

　　下班回家摟妻抱子

　　又是慈父孝子

　　我每每不寒而栗

　　而第二天早上的報紙

　　還將刊出美英聯(lián)軍對伊拉克人民的新一輪空襲

　　看見墻角的你衣飾齊全、外表完美

　　甚至有人好心地幫你穿上了蹭破的鞋子

　　他們也知道，你衣服覆蓋下的肉體

　　呈現(xiàn)出迷人的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

　　狗日的爪牙們用棍棒和拳腳

　　把你的身體變成一幅現(xiàn)代派的人體藝術(shù)彩繪

　　聽說，這本是他們的拿手把戲

　　而你的五臟六腑早已移位、面目全非

　　你不是往常那些體質(zhì)頑強得

　　可以任他們當(dāng)沙包訓(xùn)練的民工

　　生于斯世，你不該是個文弱書生啊兄弟

　　夜太黑了

　　清風(fēng)在窗外攫住了你的呼吸

　　你說身子累了，需要休息

　　你的身體已不屬于自己

　　可你還惦記著

　　屋里屋外

　　這么多的蒼蠅，這么多的病菌

　　象瘟疫蔓延

　　因為它們和他們

　　中國這名字，變得比支那還諷刺

　　其實你知道，當(dāng)風(fēng)暴到來時

　　這些權(quán)勢和制度豢養(yǎng)下的狗們

　　最是虛弱得不堪一擊

　　兄弟，請你慢些走

　　且把流血的耳朵聽向浩渺洪宇

　　邪惡必敗，大道必行

　　天邊的烏云，蘊出幾聲霹靂

　　四、消毒

　　兄弟，幾天前我還和你通過電話

　　關(guān)于生活，有太多的中國

　　關(guān)于中國，有太多的理想

　　關(guān)于理想，有太多的囂張

　　你把攥得充血的拳頭

　　一次次砸在我日益麻木的心上

　　你跟我說起伊拉克戰(zhàn)爭

　　說起小日本，說起羅剛

　　每到激動處

　　你就象郁達(dá)夫一樣地吼起來——

　　中國，你必須富強！

　　我們還說起

　　如果沒有政策，湖北怎能“中部崛起”

　　北京的非典，還沒有引起世人注意

　　廣東的收容所竟把

　　女的賣去做雞、男的賣給人血販子

　　我說——

　　“兄弟，我看

　　這個社會，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不，出了問題的是我們自己

　　因為掙錢第一，因為沒了束縛

　　所以正義與良知狗屁不如

　　昧了良心、趨炎附勢

　　陰奉陽違、薄情寡義

　　貪污腐化、以權(quán)謀私

　　唯利是圖、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

　　才有女人割掉丈夫的生殖器

　　才有官兒們開車撞倒老百姓無辜的身子

　　在公然的大街上，一拖就是幾百米”

　　遠(yuǎn)了遠(yuǎn)了

　　平凡的生命在傳奇里才成其為故事

　　真理太難，經(jīng)不得現(xiàn)實檢驗

　　生命太脆弱，經(jīng)不起惡魔催殘

　　你想站起，可腿骨已然斷裂

　　你想飛，可全身爬滿跳蚤和螞蟻

　　你想回家，可你的眼鏡破了，找不到歸路

　　也沒有力氣搬動自己

　　遠(yuǎn)了遠(yuǎn)了

　　故園山川

　　愛恨纏綿

　　只有血在凝固

　　血在飄散

　　血它噼噼啪啪自己在燃燒

　　少年書聲，還是那么清晰

　　少年血，在大江南北嗚泣

　　五、預(yù)防

　　大口大口地吞著血沫

　　因為痛，你咬碎了自己的舌頭

　　兄弟，讓我伏在你胸口

　　聽聽你心跳的隱密

　　“老子不死，狗日的，你們的陰謀休想得逞，

　　只要有一口氣在，這仇我一定要報！”

　　兄弟啊兄弟，你必須馬上得到救治

　　你就順了他們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人活一口氣，有些東西你必須堅持

　　如果順從了罪惡，我就沒法叫孫志剛了

　　如果所有生靈都在淫威間飄蕩

　　中國永遠(yuǎn)沒有希望”

　　可是，在欲蓋彌彰的強奸下

　　你模糊的意志終沒能斗過遍布人間的污穢絕望

　　用最后一絲力氣

　　你在離站意見表擅抖下六個大字

　　“滿意！感謝！感謝！”

　　是的

　　感謝母親，予我生命

　　感謝生活，陪我流浪

　　感謝暴力，予我慈愛

　　感謝救治，贈我死亡

　　兄弟，作為家鄉(xiāng)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我和你一起吃著粗糧長大

　　記得去年回家

　　當(dāng)你面對眾多兒童被迫輟學(xué)打工

　　你的淚水默默浸紅了眼眶

　　是新年了，大隊書記往墻上涂著新鮮的標(biāo)語

　　“父母不讓子女接受義務(wù)教育就是違法行為”

　　你把憤怒化作一記驚天的耳光

　　記得小學(xué)的路上

　　看到有人捉地里的青蛙

　　你挺著瘦小的身子和他吵架

　　你說“這是益蟲，我們要保護它”

　　記得并肩走在深南中路旁

　　玩累了，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你瘋了一樣地沖過來

　　拎著我的耳朵讓看旁邊的告示牌：

　　“小草也有生命，請勿隨意踐踏”

　　或許，象所有俗世的完美愛情一樣

　　上蒼對純潔心靈最好的饋贈，往往是夭亡

　　六、治療

　　“是下雨了嗎，我好冷”

　　沒有呀兄弟我的好兄弟

　　外面陽光好大牛羊肥美花朵芬芳

　　“是在沙漠里嗎，我好熱”

　　沒有兄弟，我的好兄弟

　　這是死神在掩蓋自己的荒唐

　　你一定要挺住，要堅強

　　異鄉(xiāng)的朋友正在外面為你茫然無措地四處奔忙

　　這是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超現(xiàn)實主義的南中國

　　外來者與海風(fēng)吹起的塵埃沒什么兩樣

　　兄弟，我的傻兄弟

　　這是鋼筋都市

　　如果你沒有足夠張狂的金錢、地位與權(quán)勢

　　你就必須學(xué)會老老實實安分守已

　　并且，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奴顏卑膝

　　如果有瘋狗非攆著咬你，你也不要隨便舉起鞭子

　　“是下雪了嗎，我好冷”

　　沒有兄弟，我的好兄弟

　　是鮮血正帶著你的體溫

　　溢出了血管，向腹腔胸腔內(nèi)壁慢慢流淌

　　你聽，嘀嗒，嘀嗒

　　多象你書房里的時鐘，催生一個個金色夢想

　　總是這樣

　　打工者走到哪里都離不開腳下的土地

　　冰冷的水泥地

　　象大地母親的懷抱

　　隨時準(zhǔn)備接納你

　　誰的歸宿，又能不在這里

　　兄弟，讓我抱抱你

　　冷漠的絕望中，除了母親

　　還有我和你在一起

　　戴著口罩的護士長，偶爾推開門，探探你的鼻息

　　輕輕，悲天憫人地嘆幾聲兒氣

　　外面正在打響一場當(dāng)作政治任務(wù)來抓的非典戰(zhàn)役

　　一個異鄉(xiāng)打工仔的平凡生命，又有什么稀奇

　　如果你沒有錢，醫(yī)院的名字就叫太平間

　　白衣白褂的小護士交頭接耳：可惜，也不是非典

　　兄弟我知道你也持續(xù)高燒、咳中帶血

　　呼吸窘迫、全身酸痛、肺部嚴(yán)重陰影

　　面對一具即將失去生命表征、不成人形的肉體

　　一根體溫劑也不曾有人塞給你

　　她們怎知道你就不是非典

　　她們能做的只是等待回家，趴在老公的肩頭

　　并一再叮囑自己的孩子

　　“少出門，少惹事，多讀書，多掙錢

　　管好自己，將來去國外”

　　兄弟，你以為你躺在太平間

　　你聞不到這刺鼻的蘇打水氣味

　　我不忍告訴你——

　　有一座太平間，名叫收容人員救治站

　　七、獲救

　　血，已經(jīng)流盡、風(fēng)干

　　你的身子，萎縮如初生嬰孩

　　外面，霓虹初上、溢彩流金、人間天堂

　　小時候，你崇敬的一位盲人音樂師

　　有一肚子的故事美麗善良

　　他告訴你說——

　　五色令人目眩，五音令人耳盲

　　一個人，只有盲了，才會真正地心明眼亮

　　今天，靈魂飛升的那一刻

　　你終于看見

　　這道貌岸然的城市

　　其實——

　　冷硬得象玻璃

　　快活得象畜生

　　墮落得象婊子

　　這是罪惡的人世間

　　最后一絲血光在夜空如春雷一閃

　　你迸碎了你的心眸

　　這個沒有愛的世界

　　不再值得留戀

　　兄弟，我知道你還看見了

　　流水彎彎的小村莊

　　父親和小弟正在田里地頭耕忙

　　母親尚在廟堂里吃齋念佛

　　祈愿普天下游子平安健康

　　而寂寞陪著你的我

　　在返身回家的路上，拋掉口罩

　　對著如林的高樓，大聲地唱——

　　天堂里，有沒有車來車往

　　有沒有TMD車、來、車、往

　　志剛兄弟，我記起一節(jié)節(jié)道路和孤伶的門窗

　　一樣的樽前飯后，一樣的月光

　　從沒戴過口罩的你，歌聲都分外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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