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時和45個學生的背水一戰(zhàn)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45個孩子,沒有一個出現(xiàn)在南方科技大學布好的高考場上。他?在用無聲的抗議,捍衛(wèi)播在內(nèi)心的“火種”――“我?自授學位就是想走全世界一流大學想走的路,讓學生跟老師‘背水一戰(zhàn)’,只有學到真本事,社會才會歡迎你,接受你,而不是看你的文憑蓋了什么大印。”
播種者是他?的校長朱清時。彼時,他感喟:“我原先覺得,年輕人一代不如一代。但這些學生讓我看到了中國的希望。他?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
他何嘗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早年在中科大“逆流而行”――堅持不圈地、不擴招;現(xiàn)在南科大極力推行教改――去行政化,自主招生,自授學位;他曾經(jīng)的盟友說:他現(xiàn)在像個孤家寡人……
6月7日,全國高考第一天。粘人的熱風,聒噪的蟬聲,裹襲著深圳的每一個人。
朱清時正“鬧中取靜”。身為南方科技大學校長,他沒有現(xiàn)身考場,反而避在羅湖區(qū)某老式賓館內(nèi),眼里閃爍一絲狹促的笑:
“昨晚,他?在教學樓三樓布置考場。今天早上,一大堆媒體記者堵在學校大門外,這些人不知道,工作人員早從后門悄悄撤離。我?的45個學生,沒有一個參加高考!
“他?”的具體指向,他以為毋須細言?傊,“這些學生比某些人高多了。他?應該感到汗顏”。
他還欣喜地獲知一件有利于他的“理論武器”――網(wǎng)上,署名“晨霧”的作者所寫的一篇文章《南科大學生參加高考就變“合法”了嗎?》。
他不禁坐在那里逐段引用,“他?已被南科大錄取,他?這次參加高考,是算高中生,還是大學生?”
“事實上,今年教育部公布的2011年具有普通高等學歷教育招生資格的高校名單,作為中國高校改革‘探路者’的南方科技大學最終并未進入。因此也不可能列入統(tǒng)招計劃。這些考生即便是參加了高考,也只能在統(tǒng)招計劃內(nèi)填報志愿。他?填報哪所大學都行,惟獨無法填報南方科大。
“因此,45名南科大學生不參加高考,則不‘合法’。可是,如果他?參加高考,也‘合法’不了。如果是教育部或者教育主管部門要求這些學生參加高考,這些官員?首先應當想一想,你?的要求是否‘合法’?而且是否合你?自己制定的‘法’?”
事實上,從中科大十年校長期間,到2009年擔任南科大校長后,朱清時一直念茲在茲地尋求一種“法”,在中國現(xiàn)有的教育體制里,回答已故大師錢學森之問――為什么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杰出人才?
我?“甘當教改實驗的小白鼠”
……南科大從呱呱墜地就打出了自主招生自授學位的響亮口號,這是我?學校的特色和努力方向,也是我?引領(lǐng)文化,強調(diào)個人自主發(fā)展的最重要的保障。可以說,這是我?四十五名同學共同的價值觀念,是把我?團結(jié)在一起的共同信念。我?為中國的教育改革做出了最大的犧牲,放棄了一切,甘愿成為一些人眼中的小白鼠。但是,現(xiàn)在教育部提出我?必須要高考,回到高考的體制下去。
這封信的作者在電話里自稱“小李”,是“甘當教改實驗的45只小白鼠”中的一員。
他說,這封《南科大一學生致社會公開信》是在5月30日晚上一氣呵成,“緊隨事態(tài)的發(fā)展,好些段落早在腦中構(gòu)成”,貼在博客上的反響,如他所料―― 十分火爆。
“我做這件事的根本目的,就是希望外界能夠看清南科大的真實狀況。告訴大家,想看我?實驗的話,就給我?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環(huán)境。”
“我也不是反對高考制度。如果沒有高考,農(nóng)村山區(qū)的孩子怎樣躋身上流社會?我?否定高考,是在南科大目前的環(huán)境里。所以,我在信上說,‘教育部做出這項決定,我?是可以理解的,同時也是難以接受的’!彼Z氣嚴肅。
“自主招生自授學位的響亮口號”,是今年2月,小李瀏覽南方科技大學官方網(wǎng)站時看到的。
其上,也有一封公開信,即朱清時于去年12月15日所寫的《致南科大考生、家長的一封信》:深圳市委市政府為南科大確定的目標定位是:“參照香港科大建校的模式,一步到位地建成一所高水平的研究型大學。”這個目標定位既是深圳市進一步發(fā)展的需要,也是我國高教改革和回答錢學森之問的必要探索,更是香港科大和許多國際一流大學的成功經(jīng)驗。
……然而,按照一些舊的規(guī)章制度,南科大一步到位地建成一所研究型大學的目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這些法制化了的規(guī)章制度的原意是由教育部代表國家來保障、控制全國學位的質(zhì)量,但同時也使大學失去了辦學自主權(quán),造成高!扒R幻妗钡幕螤顩r。
……為了實現(xiàn)南科大的目標和定位,也為了回歸大學應有的辦學自主權(quán),嘗試建立現(xiàn)代大學制度,我?把“自主招收高二學生”、“自授各類學位和文憑”作為教改先行先試的內(nèi)容。
文末,朱清時還特別強調(diào),“為了確保教改實驗班順利進行,我?希望每位自愿報考的學生及其家長都能充分理解這項改革的意義和實際情況,并與每位學生和家長簽訂協(xié)議書,以確保他?參與教改實驗班完全自愿。”
“我的思想理念與南科大一拍即合。”小李直截了當。
恰好,他具備的條件也與南科大的招生要求相符,“一是去年報考中科大少年班,上了一本線但沒被中科大錄取的學生,二是已完成高三課程,或其他學完中學課程的優(yōu)等生”,而他是山東省某名牌中學“最好的一個班”的學生。
二月底,小李等來自全國各地共四十多名學生,參加了南科大的招生考試:先面試,再筆試,最后心理測試。
想起公開信發(fā)表后,有人在自己的博客上質(zhì)疑:“你?這群學生連高考都不敢考,怎么去學習那樣高深的知識?”他頗不服氣,以那次招考舉例,“數(shù)學、英語、物理三門學科為主,這樣的考試已將高中的知識全部涵蓋進去,最能測試出一個人在高中的學習能力”
“面試時,每四五個學生一組,面對3位考官,需用英語回答,諸如‘力的作用’、‘為什么要來南科大’、‘你將來想做什么’、‘對自己未來的規(guī)劃’等各種基礎(chǔ)問題。
“筆試共分兩輪。第一輪屬高中內(nèi)容,第二輪由朱清時校長與另外兩位中科院院士張景中、陳國良親自出題。3道考題關(guān)于勾股定理、幾何與計算機。有趣刁鉆。
“心理測試不發(fā)考卷。兩個小時里,老師在臺上講解圖形和字符的操作規(guī)則,每一道規(guī)則都變化多端,考生瞬間接受全新的信息,瞬間應用,測試我?思維清晰的保持度。做到最后,我覺得腦子都崩潰掉了,走出考場大汗淋漓。”
最終,小李等二十多名學生沖出重圍,與去年12月中旬第一撥考入南科大的16名學生,一同成為教改實驗班的首屆學員。
在這里的同學絕大多數(shù)都懷著這樣的心態(tài):即拋下鐵文憑,撿起真本事。在現(xiàn)在無數(shù)畢業(yè)生瘋狂報考公務員的情況下,我?從未擔心過自己的職業(yè)和未來。因為我?都懷著一顆“實驗”的心,我?想在培養(yǎng)自己的創(chuàng)新思維和獨立思考精神上作出努力。
入學后,“考官”告訴他?,“你?這群孩子考得真差。但也不能全怪你?。因為你?的一些思維模式是固定的,我?會把你?過去形成的古板思維方式扭轉(zhuǎn)過來!
“經(jīng)過3個月的學習,我感覺到自己確有改變!边@是小李在公開信中真心贊美,也使朱清時迄今倍感欣慰――
南科大首屆教改實驗班第一學期共開設微積分、線性代數(shù)、普通物理、計算機科學、英語、國學經(jīng)典導讀、社會學以及比較現(xiàn)代化八門學科。這些課程的內(nèi)容堪稱完美。
微積分不講解嚴格證明,重在理解微積分的精髓和它的應用,喜歡嚴格證明的同學可以自學。線性代數(shù)由原清華教授張賢科任教,每次大家都學得叫苦連天而又樂此不疲。普通物理由唐叔賢院士和李元杰教授任教,兩位教授風格迥異,唐院士從簡單入手,細致入微,李老師上課則氣勢如虹,首節(jié)課開講相位空間。計算機科學課則由四位老師教授――陳國良院士、董榮勝教授、姚天?教授以及毛睿老師,各位老師風格各異,我?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完成了普通大學二分之一的項目設計。
英語課成為生動活潑的討論課:第一階段學習古希臘神話,第二階段訓練科學講演能力。而社會學、國學經(jīng)典導讀等課程則發(fā)揮了很好的輔助作用,對人生的體悟變得具體,對社會狀況的認識變得深刻,其中受益,非親身學習難以體會……
“今年,明年、后年,我都不會參加高考”
“別人已在海里游泳了,現(xiàn)在為什么非得把他?拖回岸上?為什么非要讓他?穿上衣服,再放到游泳池里去?”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教授丁學良問道。如今,他不時回南科大為學子?舉辦開講座。
他的發(fā)問是有所指的,今年5月份,教育部新聞發(fā)言人續(xù)梅在記者會上,針對南科大的“辦學自主權(quán)”,含而不露地指出,“任何改革首先要堅持依法辦法,要遵循國家基本的教育制度。”即南科大的“45只小白鼠”必須參加高考。
此前的一個月,朱清時作為哈佛論壇演講嘉賓,在美國宣講南科大的改革創(chuàng)新。他已預感將有事來臨,“只是沒想到那么快,那么大”。
“消息一傳出來,大家都非常反對。我?討論的已是怎么應付,而不是參不參加高考了。”小李的同學郄博宇透露。
5月12日、14日,校方連續(xù)兩天組織“動員會”――“在一所教室里,我?一邊做作業(yè),一邊聽人勸說。”
平素即使再累再忙,一個月總會抽出時間與學生?開會交流、在食堂飯桌上與他?親切交心的朱校長,卻在那時不見蹤影。
“他?明著在會上,對學生?說,參加高考是給你?上了一道雙保險,你?還不干呀?你看看,教育就這樣淪為一種庸俗的游戲。”而今說起,一向溫和克己的朱清時不由痛心。
“他?一個勁強調(diào)出發(fā)點是為我?好。我?態(tài)度很堅決,我?來就已經(jīng)選擇好了,家人也同意了。如果你?真的是為我?好,就讓我?回去學習吧!”小李說。
雖然懂得拒絕的“語言技巧”,但學生的思想畢竟單純,眼里揉不進沙子。
他?反感并揣測說服者的動機。今年4月底,深圳市委組織部對外發(fā)布《關(guān)于公布推薦選拔南方科技大學(籌)副校長等領(lǐng)導干部的公告》,推薦選出的兩名南科大副校長,職位將為正局級。此舉曾激起一片嘩然,有人直言,這是朱清時教改的恥辱,因為“去官化,去行政化”,正是南科大創(chuàng)建之初,許下的理念。
“是不是想拿我?當棋子,借此加官晉級?”一些學生將矛頭直接對準主要說服者――最早由市里從深圳大學派遣,參與建校的一位行政老師,也是政府公布的南科大副校長候選人之一。
雖然我?的副校長正在產(chǎn)生中,但是他若沒有改革的高度和勇氣,沒有足夠的才干和氣魄,他將沒可能勝任這個職位,希望我?的候選人?注意。
小李在信中率性呼吁。事后,有不明就里的行政老師向他打聽,這位寫信者到底是誰,需要做做“思想工作”。
“就算他?知道是我,又能拿我怎樣?”電話那廂,他呵呵一笑。
“我跟學生?講,不要把所有人當成敵人。其實沒人強迫你?。你?也要試圖理解行政老師,他?是由政府指派,由政府開工資,對于政府的命令,他?只能執(zhí)行,不能反對。”校內(nèi),來自華中科技大,為學生?講物理的李元杰教授說。
但對學生?的行動,他曾在教師會上第一個起身發(fā)言:“這件事足以證明我?的學生有獨立思想。如果今天我?不主動,以后只能更被動。我?要盡量向深圳市政府反映,南科大暫緩執(zhí)行高考。這對我?學校,對于市政府都有好處。”
然而,為使教改實驗班的學生回歸考場,深圳市政府特將高考報名截止日一再延后:5月31日,6月3日……
3日凌晨,郄博宇趕回了家鄉(xiāng)成都。他粗算了一下,“已有二十多個同學請假離校。有的回到高中母校,為老同學作高考前的加油鼓勁;有的趁端午節(jié)放假,索性外出玩玩。留守校內(nèi)的同學也決不會參加高考。”
到了6月6日,小李發(fā)來短信:“抱歉,我也回家和同學?聚一下。”
臨走前,他言之鑿鑿:“今年,明年、后年,我都不會參加高考。南科大一旦降為‘俗物’,我沒法受到一流的教育,我不會死磕。我會在別的舞臺上,堅持我?創(chuàng)校的理念!
“如果放棄這個機會,說不定教改又要等二三十年”
“道理很簡單嘛,想想‘文革’是怎么回事?當年我?跟這幫學生一樣,十多歲,每天不用上課,被教導學工學農(nóng),給老師寫大字報,高興得不得了,F(xiàn)在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時我?沒有辦法判斷。”
6月7日,在深圳大學城附近的咖啡館內(nèi),香港科技大學電機與機算機工程系教授李澤湘不以為然地大聲道。
他大概怎么也未算到,南科大今天面臨的局面。早在2007年以前,他、丁學良,還有香港科技大創(chuàng)校校長吳家瑋,紛紛給深圳市領(lǐng)導寫信,寄望這里能開辦一所像香港科技大一樣一流的高水準研究型大學。
“雖然我?人在香港,但是我?的學生都在這里創(chuàng)業(yè)、生存。我?非常希望這事成功,中國也需要一所這樣的大學。深圳也應吸收香港科技大的辦學經(jīng)驗,結(jié)合自身優(yōu)勢,將這所大學辦得比香港更好!彼嫘牡卣f。
信件雖然沒有得到回復,但他?相信官方肯定能夠關(guān)注到。因為近年來,北京上海等城市的上升勢頭,讓深圳市政府頗感壓力。前些年,深圳也辦起了北大、清華、哈工大等名校的研究生分院,儲備了一定的人才。但這座城市始終沒有屬于自己的名牌大學。
“所以,它需要辦一所高起點、高質(zhì)量,能帶動其他學校發(fā)展的新大學!崩钫f道。果然,2007年3月,深圳市第四屆人代會第三次會議上,《政府工作報告》提出,決定籌建南方科技大學。及至2009年4月,明確該校選址南山區(qū)西麗塘朗山區(qū),總建筑面積63萬平方米。
硬件已然敲定,“核心軟件”亟待開發(fā)。正如丁學良當初給市政府的建言中所說,這所尚未起名的新大學,不但需要一個好體制,而且要創(chuàng)造使這個體制能發(fā)揮力量的領(lǐng)導團隊。
2008年7月,深圳市政府成立南科大(籌)創(chuàng)校校長遴選委員會,采取委托一家在美獵頭公司搜尋、校長遴選委員會評議評審、按照干部任命程序確定的方式聘任南科大(籌)校長。
按朱清時自己的話說,南科大這次選校長的方式,中國60年來從沒有過。具體操作是,獵頭公司與同行專家同時篩選推薦名單,擇優(yōu)形成10人名單后,交由遴選委員會投票決定。該委員會成員絕大多數(shù)為專家學者。
其中便有日后說服朱清時重新出山的成都電子科技大學老校長劉盛綱、中科院老院士陳國良。
此時,62歲的朱清時已卸下中科大校長的重任。他在中科大任校長的10年,正趕上中國經(jīng)濟高速運轉(zhuǎn),各地高校大興土木,大搞擴招。
圈內(nèi)圈外熱火朝天,他卻異常冷靜――頂住壓力,中科大不建新園區(qū)、不圈地、不擴招;
“大學像官場”――他甚至反感行政主導的高校教學評估。在中科大的迎評會上,不見鮮花相迎,講堂上,供評估人員聽課、坐的椅子也不設。
即使后來,他到了南科大,要依從深圳市政府的財政安排,“一臺電腦,兩個月才能申請下來”、“學校修房頂?shù)挠媱澮煌显偻稀薄ⅰ耙粋好朋友想以企業(yè)掛名的形式,參與自助南科大”。骨子里,他依然不想讓金錢進駐校園。
因此,他深獲學界的尊重。他直言,在學生心目中,他是中科大的象征。
內(nèi)心的遺憾,惟有自知,“我剛做校長時,雄心勃勃。想把教學水平提高上去。我在國外很多大學工作、學習過。我認為中科大、國內(nèi)很多大學,跟國外大學最大差距是教學內(nèi)容太落后了,所以我派很多人到全世界調(diào)研,組織新的教材。但沒能成功,因為老師沒有積極性。改一門課,使用新的教材,需要他?下很多工夫才行。可掌握新教材,他?既不能發(fā)表SCI論文,不能獲成果獎,也不能評職稱!
他實施過第二項改革,“從全世界引進人才,建一流的教師隊伍”。
“到校長任滿時,我發(fā)覺還是不行。在國外,這些引進的人才按國外的規(guī)則運行;氐絿鴥(nèi),他?很快適應了國內(nèi)的規(guī)則。我認識到,高教搞不上去的關(guān)鍵在于管理體制。”
2009年,全球遴選密不透風。待知道自己從兩百多名候選人中勝出,獲得南科大遴選委員會擬選,全票通過時,朱清時當即回絕,壓根不見獵頭公司代表。
“如果這時我去新的大學競聘校長,中科大的校友同學?作何感想?我寧愿退休后,在書齋里清清靜靜,也不愿讓他?心里受傷。”他坦言。
遴選作廢,勢必重選。兩位老朋友劉盛綱、陳國良專程登門勸說:
“我?一生想做教育改革,但都沒能做成,退休后甚感失望。現(xiàn)在中國,只有深圳特區(qū)可能準備好眾多條件,讓你來做‘實驗’。機會千萬不容放過,否則說不定,我?的高校教育改革又要等二三十年才會有新的機會!
這番話深深觸動了朱清時。在駛往南科大的車上,他說,對于中國教育體制改革的探索,他從未放棄過。
“我?都是坐在火車里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火車走錯方向了,但是這個時候誰也不敢跳車。”
這是朱清時在中科大時的名言。2009年教師節(jié),他從深圳市市長王榮手中接過聘書。
他又跳上了“火車”――――“我去南科大就是做實驗。我完全把世界一流大學建校的理念和做法照搬過來,就是要試試這些東西在中國體制下會遇到什么困難。何況我還有一個希望,這些問題發(fā)現(xiàn)了還能想法化解,將來我?就能往前推進,也許真能建起一所研究型大學!
“那時,南科大還沒有辦公室,在外面租下一間。我正式拜訪朱清時,一推開門,兩人相互對視,自然一笑。什么客氣話都不用講,直奔辦學創(chuàng)新的主題!倍W良回憶。
“真正理解我的,正是這45個孩子”
“我年輕時是個搞科研的人。三十多歲,成為最早一批出國留學人員。45歲當院士,直到50歲回到中科大當領(lǐng)導。我從未有過‘部下’這個概念,相應也就不習慣與下屬溝通。另外一個方面,我也才明白,其實我對很多事情的思想深度明顯超過了這些周圍的人,所以討論不起來。”朱清時向記者袒露自己性格中的局限。
在他的一位老友看來,這一局限會被他帶入南科大,并為他本就艱難的改革之路內(nèi)外受挫埋下伏筆。
“他現(xiàn)在很孤獨。”此人說。
去行政化、自主招生、自授學位,朱清時擔任南科大校長后極力推出的教革理念,如今看來,樣樣皆遇“攔路虎”。
1986年,國務院發(fā)布了《普通高等學校設置暫行條例》,其中第17條規(guī)定:設置普通高等學校的審批程序,一般分為審批籌建和審批正式建校招生兩個階段。
而從2007年深圳市政府籌建南科大到聘請朱清時擔任校長,兩年多時間,南科大未獲教育部批準,沒有拿到‘籌建’批復。等批復下來,再到可以“正式建校招生”,又需要1到5年時間。
朱清時在《致南科大考生、家長的一封信》里寫過:這些規(guī)章制度還規(guī)定,要想創(chuàng)辦一所新的高校,只能先辦大專或?qū)W院,若干年后辦得好者,評審合格,再升成大學。然后再一個個地申請碩士、博士點,幾十年后才可能建成一所研究型大學。當時,“籌建批復”靜置他的案頭,教育部剛批下不久。
期間,深圳市政府也曾為落實南科大的招生權(quán),“經(jīng)常去教育部”,但朱清時無從獲知雙方交流的信息,“因為從不帶自己去”。他暗忖,“這個校長畢竟不是市政府系統(tǒng)選中的,沒有親近感!
“深圳市政府聘我來后,市委干部沒有認真聽過我講,我?的改革究竟要做什么,有什么意義,會遇到什么困難。我想主動找他?談,但有些事談了十多分鐘就完了。再比如我遇到他?,大家也就是握握手,趕緊忙他?的事去了,F(xiàn)在的官員習慣于上級說什么,就趕快落實,很少有自己的主見,也很少動腦筋去想。我?南科大要做的事,如果不動腦筋想,確實想不明白,并不是很簡單地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市政府想打造另一所香港科技大學。我來之后,就發(fā)現(xiàn)行不通,因為中國內(nèi)地大環(huán)境與香港完全不一樣。香港科技大沒有障礙,籌備時候就可以定位為研究型大學。我?不行。我?先要爭自主權(quán),辦學的權(quán)!辈稍L中,朱清時不斷提及。
執(zhí)筆公開信后,從去年12月18日南科大開展“招生咨詢會”,實行第一撥自主招生,到今年3月,教改實驗班正式開學,朱清時老了許多。
他每晚難以入眠,向丁學良傾訴,壓力十足。開學慶典上,他累倒了嗓子,仍對丁說,他本不愿接這個活。
“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對他講,如果南科大每一步都很順利,那你所做的事情就是別人都做過的,無所謂創(chuàng)新。既然你要創(chuàng)新,你要動體制,困難是肯定的。”丁學良說。
“到底是為反體制而反體制,還是為了培養(yǎng)人才反體制?”李澤湘質(zhì)疑。
他以為,朱清時提出的教育體制改革,正逢整個社會“官民對立”強烈,“一聽到反體制,搞創(chuàng)新,社會輿論便會一邊倒”。
2010年2月,李澤湘來到南科大,第一次拜訪朱清時,主動請纓,要求成為建校隊伍一員,“竭力促成南科大與香港科技大的合作”。其后,他在香港的同事李曉原、勵建書也加入其中。
如今,他以自己與朱清時合作的經(jīng)歷提出,“如果站在教育部的立場,我也會考慮是否批復南科大招生。你要看一看香港科技大學,或者任何一所研究性大學在辦學開始,要做什么事情,要做到什么樣的層次,才能保證后來成為一所研究型大學。這些,南科大做了沒有?”
據(jù)李澤湘說,合作初期,他?就向朱清時建言獻策,南科大首先要有一批高水平的學術(shù)顧問。這些國際水平的學術(shù)顧問隊伍的建立需要花時間,學校要組織一個管理框架,提供行政服務,還要有一個核心的學術(shù)團隊。
他?為南科大的管理機制做了很多方案,設計了教師薪酬體系,并向朱清時提出,南科大要長治久安,關(guān)鍵在于年輕老師,他?的待遇一定要出得起。
“我?把香港科技大、新加坡國立大學、MIT,還有深圳大學、上海密歇根學院的薪酬體系列得清清楚楚!彼?將關(guān)于建校的一系列周密翔實的報告呈交朱清時。結(jié)果,均無回音。
“為此,我跟朱校長有過一對一的面談,以小組形式討論,遞交給他的presentation、PPT,我這里都有一疊厚!還是不行。”李澤湘比劃道。
他說的這些,與離開南科大的一位教授的看法頗為一致,“朱校長不夠從善如流。”
今年3月,為南科大服務一年后,深感自己的底線突破太多,李澤湘、勵建書、李曉原相繼從南科大不辭而別。
走時,他?“將學校種種問題,向市政府和市委書記做了5小時的面談”。
“他?那次向上匯報,是我辦南科大遇到的一次沉重打擊!币股蹬R,朱清時聲音低沉,略顯疲態(tài)。
“李澤湘等人的辦學觀點是按照香港科技大學的模式,先成立一個專家委員會,討論學校的各項規(guī)章制度、專業(yè)設置。定下后再按計劃,將教授一個一個調(diào)進來,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去做。香港科技大在這個過程用了5年時間。可我知道,這在中國行不通。我?另一個最大差別就是,他?完全不理解,為什么一個學校還沒有籌備起來,就可以招生?
“我告訴他?,南科大實際上是教改的試點,我?需要做一些體制上的突破。這個改革的要點,就是要學生和老師背水一戰(zhàn)――大家都沒有鐵飯碗。我?的學校能不能辦下去、學生能不能找到工作、有沒有新生愿意來讀書。這取決于我?的教學質(zhì)量有多高。我?就要達到這個效果,而不是國家發(fā)的文憑。
“我現(xiàn)在想做的事情,不是標新立異,是世界一流大學共同的元素。但是這種共同元素很孤獨,因為很少人理解它,很少人愿意真正為它奮斗。那些曾說要和我一起奮斗的人,后來都走了。真正理解我的,正是這45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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