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是一個具有巨大的文學才能而為政治所吞噬的作家，一個未及完成卻因意外打擊而幾近碎裂的作家，一個忠實于文學事業(yè)并為之苦苦掙扎奮斗的作家。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她的寫作事業(yè)，以及她的坎坷一生？……我們在經(jīng)受了十年劫難之后走到了今天，已經(jīng)學會了寬容，可以不再計較強暴、偽善、卑劣和無恥，卻不想放過一個弱勢者，一個長期受懷疑，受歧視，以致備受打擊的人。那是不公正的。只要了解了這位女性作家的受難史、抗爭史和創(chuàng)造史，我們將會為曾經(jīng)對她作過的右或者左的責難而感到難堪……

　　———作者

　　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有一些女性，由于特殊的個人經(jīng)歷和社會關系，在她們身上，貯存了豐富的文化含量。例如宋慶齡、江青、張若名、關露、丁玲等等。但是，當我們進行研究或?qū)懽鱾饔浀臅r候，往往將她們簡單化，不是圣潔化，就是漫畫化，并沒有將內(nèi)涵的東西充分地揭示出來。

　　丁玲被善于政治操作和慣于聽信操作的人們先后"定性"為右和左，很有典型的意味。她是在國民黨的白色恐怖時期，為填補胡也頻留下的空缺而在刀叢中奔赴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的；
一生激進，結(jié)果于１９５５年被打成"丁陳反黨集團 "，１９５７年被打成"右派"。二十年輾轉(zhuǎn)流放北大荒及山西農(nóng)村，蹲過秦城監(jiān)獄，風刀霜劍，茹苦含辛；
至七十年代末獲平反之后，據(jù)說她又忽翻了個筋斗，這回是向左轉(zhuǎn)了。到底是誰走錯了歷史的房間？是丁玲自身的遷變呢，還是我們的視覺受了障蔽？

　　身為作家而要革命

　　丁玲的問題，全部的復雜性在于身為作家而要革命。因為這樣，便決定了她得在同一時間內(nèi)進入文學和政治兩個不同的文化圈。其中，任何一個圈子的"同級斗爭"————魯迅基于斗爭實踐中的一個天才的發(fā)現(xiàn)和總結(jié)————都是激烈的，尤以后者為甚。而在文學與政治之間，分歧和沖突由來已久，結(jié)果又往往以政治方面取勝而告終。這也有著魯迅的關于文藝與政治問題的一篇講演為證的。丁玲的不幸，還因為有意無意間陷入了一場馬拉松式的人事糾葛；
也就是說，個人的人格、欲望與權謀已然介入了她與集體政治的關系之中。她與周揚的不和是眾所周知的。他們之間的勢不兩立，從周揚于１９５５—１９５７年間翻云覆雨，反復幾次把丁玲置于專政的死地，最后對丁玲的平反仍然采取阻礙和拖延的手段；
以及丁玲死后，其家屬拒絕將周揚列名于治喪委員會名單的事實，可以推知嚴重對立的程度。這不是階級斗爭理論所能全部說明的。再如沈從文，因《記丁玲》而受丁玲的責備，也成了文藝界樂于談論的話題。這個小冊子無論怎樣地孟浪、輕薄、不負責任，八十年代的沈從文聲譽日隆，已非昔日的文物式人物可比，因而為之解脫辯護的文字接連不斷，到頭來只好損害丁玲本人而已。自然，比起周揚，所有人物的損害相加起來，對丁玲來說也都不足輕重。此外，時空的變化，舞臺的轉(zhuǎn)換，都是非個人能力所能抵御的。歷史問題拖延愈久，愈不利于被損害者和被侮辱者。中國的看客本來便多，又容易健忘；
事件發(fā)生時已是十分隔膜，難以感知暴力相加于他者的苦痛，時過境遷，其中的情節(jié)，自然日漸銷蝕，錯亂，甚至顛倒，不復有人產(chǎn)生探究的興趣，而且也無從探究了。

　　先說丁玲的右

　�。矗澳甏�初，丁玲到延安不久，如同許多知識者一樣，對延安的自以為不良的風氣進行了批評。在她主編《解放日報》文藝副刊時期，放出了一大批"毒草 "。其中所涉及的問題，集中在民主、平等、個人權利上面，都是帶根本性的。最著名的是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作者因此被捕，幾年之后死于非命。其間，丁玲本人也炮制"毒草"，代表作有《"三八節(jié)"有感》、《在醫(yī)院中》等。作為一位新女性，她帶頭挑戰(zhàn)傳統(tǒng)男權文化中心，頗有西方女權主義的味道，實質(zhì)上是反對封建專制、"東方文明"的。當時，毛澤東算是手下留情，稱她為"同志"，把她同"托派"王實味區(qū)別開來；
及至建國后，卻把她同王實味捆在一起，親自加寫按語，放在《文藝報》上進行"再批判"了。倘要論左右，在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左的根子甚深；
除了早期有過很短暫的反左————主要是反對"莫斯科派"的教條主義者————階段以外，歷次運動大抵是反右的。從事實上看，前前后后的一批右派人物，都應當劃歸"民主派"，與專制主義和特權思想相對立的。自延安以后，事實上丁玲再也不曾右過，大約她吸取了教訓，深知這右是危險的罷？

　　再說丁玲的左

　　丁玲被目為左，主要在１９７９年右派平反————對丁玲個人而言，其實是部分平反————之后的事。在這里，必須區(qū)分不同的幾種情況。其中一種屬于正常的個人意見，由于語境產(chǎn)生政治性傾斜，結(jié)果連這意見也相隨帶上了某種傾向。丁玲對意識流小說、歷史小說的批評意見，即屬此例。當時，"現(xiàn)代派" 是被看成"自由化"的一種表現(xiàn)的，這樣，作為一個作家的審美偏愛，很容易被人利用，或產(chǎn)生錯覺，而被蒙上別樣的色彩。從史料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丁玲晚年許多意見是針對周揚的，其中夾雜了一些意氣之爭，也是難免的。表面上看來是爭"正統(tǒng)"，實際上這也是一種抗爭，表現(xiàn)了一個弱勢者的某種心態(tài)，人們可以由此得知受損害的深重程度。還有一種情況，可以算是社會環(huán)境與個人處境的合成的產(chǎn)物。八十年代初，短暫的"思想解放運動"，并不可能立即改變整個的意識形態(tài)，乍暖還寒，氣候并不明朗。丁玲本人的"歷史問題"懸而未決，用周揚的話說還存在"疑點"和"污點"，處境仍然艱難。在她訪美前夕，中國作協(xié)還有人放出流言，說邀請她前往國際寫作中心"是拿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錢"，于此可見一斑。她對友人說："全國都有耳"；
"翻不了身，網(wǎng)大著咧"。１９７８年９月１６日日記寫道："鼓起余勇，竭力掙扎。難圖伸腰昂首于生前，望得清白于死后，庶幾使后輩兒孫少受折磨。"同年１０月８日，所記的同樣是灰色調(diào)："文章要寫得深刻點，生活化些，就將得罪一批人。中國實在還未能有此自由�！�"三八節(jié)"有感》使我受幾十年的苦楚。舊的傷痕還在，豈能又自找麻煩，遺禍后代！"及至１９８１年間，正值"反自由化"時期，丁玲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說："這種時候，我大半很謹慎，怕授人、授自己人以柄，為再來挨一頓棍棒做口實。"還說："不管現(xiàn)在左的也好，右的也好，究竟對我們?nèi)绾慰捶ǎ�如何對待，是大可尋思的�?對于或左或右的說法，所謂動輒得咎，其實丁玲早在預感之中。命運始終沒有掌握在丁玲手里，她顯得很被動。然而，從下述的通信文字中，可以知道她對中國的問題，包括自身的問題是十分清醒的。她說："難道二十多年還不能得點經(jīng)驗教訓？不學一點乖嗎？文藝事大不可為，希望在５０年后，在我，在我們死后許久，或可有有勇氣的、有真知灼見的人們。不過首先得把封建權勢掃除干凈。我們還需要雜文，只是比魯迅時代艱難得多。"在丁玲寫下這樣的文字的時候，我們的知識界正在歡呼"第二次解放"，而文藝家也正在歡呼"文藝的春天"！然而，清醒之余，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所教給她的，竟然會是"學乖"！所謂學乖，大約相當于魯迅說的"戴假面"之類，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她出于自我保護而居然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一些適合"左"的形勢的話，加上別的人為因素，此人也就必左無疑了。

　　還有一種情況是真左，　比如早期的批評蕭也牧，晚年對《綠化樹》以及其他一些作家的批評，都過分強調(diào)"立場""原則"，而忽略了作為文學的特質(zhì)的東西。這個問題，牽涉到個人思想與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個人與組織乃至一個體制的關系，是比較復雜的。但是，無論怎樣評價丁玲，我們必須記住丁玲自我設置的前提："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只要考慮到了文學與政治在一個人身上的融合與沖突，有關左右的謎底就會變得易解許多。

　　三次轉(zhuǎn)折

　　對于投身革命的丁玲來說，《"三八節(jié)"有感》的發(fā)表是一個轉(zhuǎn)折，１９５５—１９５７年再度轉(zhuǎn)折，最后一個轉(zhuǎn)折是１９７９年。可謂一波三折。前兩次轉(zhuǎn)折是同一方向的轉(zhuǎn)折，是苦難的強化�？嚯y生活一方面鍛煉了丁玲的心智，所以到了后來，她能寫出《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在日記和書信的隱面文字中有那樣的徹悟；
另一方面，她畢竟因此被剝奪了學習和思考的許多基本條件，有一個時期，甚至連讀書的權利也被剝奪了，這對她進一步開拓政治和文學的視界，不能不是極大的損失。１９７９年的轉(zhuǎn)折，無非使煉獄中的丁玲重新恢復成為一個普通人；
而五四時期那個帶有無政府主義和女權主義色彩的"飛蛾撲火，非死不止"的新女性丁玲，則早已成為陳跡。在她復出之后，正如她所自述的：" 盡寫些不得已的小文章，實在不過只是自己在讀者中平平反，亮亮相"，沒有如我們所期待的那樣，寫出與民族和個人苦難歷史相匹配的宏大作品。顯然，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束縛她，防礙她進步，甚至限制她對已經(jīng)取得的進步的真實的表達。

　　在語言背后

　　丁玲早年秘書張鳳珠在一篇回憶文章里說：在讀到１９７９年７月《人民日報》發(fā)表的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重印前言》后，對丁玲作如此的"亮相"表示不理解�？赐�丁玲時，她問道："我不能理解你經(jīng)過二十多年致命的打擊以后，怎么還能像蘇聯(lián)小說中，紅軍戰(zhàn)士喊著為斯大林去沖鋒那樣，說自己是為毛主席而寫作？"丁玲說："我寫《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就是這種感情。" 張鳳珠說："可是你這篇文章是現(xiàn)在寫的呵！"丁玲沉默有頃，笑了笑，說：" 看來這二十多年你政治上進步不大。"她的話說完了沒有？這是判斷呢，還是感嘆？她說的"進步"是什么意思？我們可以感覺到，語言背后的丁玲是沉重的，復雜的，擔受著一種"智慧的痛苦"。但是，對于政治化的作家丁玲，我們往往注意表象，沒有深入問題的實質(zhì)；
注意日常行為，而疏于心態(tài)分析；
注意語言文字，而沒有顧及沉默，那未曾言說的部分；
注意本體的部分，而不考慮支配她的外部環(huán)境�？傊�，襲用左和右這樣的大口袋去套丁玲，是明顯不合適的，過分狹窄的，含混的，甚至是荒謬的。"左的左得可愛，右的右得美麗"，怎樣以左右品評人物呢？即使按斯大林的說法，左和右這樣的概念，也只能用于政治上的分野，不可以隨意超越這個范疇的。

　　丁玲的悲劇

　　有人說丁玲最大的失敗，在于沒有找到一個頂用的高參。作為一個作家，不占官場也不跑戲場，其實無須勞人設計。作家首先是以作品，然后以同文學相關的活動來見證自己的。但是，人們更多地評說的是她的行狀，而不是她的文學事業(yè)本身。須知，這是一個在青春妙齡時候，就以一個莎菲形象令文壇側(cè)目的人，這是一個到延安不久就以一篇紀念"三八節(jié)"的短文而震驚朝野的人；
然而，正是這個人，在長達幾十年間，再也沒有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充分表達自己、展示自己的空間。被稱為她的代表作，曾獲斯大林文學獎金的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其實是一部體現(xiàn)領導意圖，從政策出發(fā)寫作的作品。雖然，她的文學才華無法為意識形態(tài)所覆蓋，藝術個性卻是明顯地受到了傷害。即使是這樣的作品，也一度因為被確認為"富農(nóng)立場"而得不到出版。在她復出之后，發(fā)表《牛棚小品》，小品而已；
以她的經(jīng)歷，大可以從事足以表現(xiàn)受難的時代的宏偉敘事，然而最終還是自動放棄了。事實上，所謂"傷痕文學"，出現(xiàn)之后不久便受到了譴責。結(jié)果，我們所見的丁玲"亮相"的作品，是歌頌社會主義道德風范的《杜晚香》。丁玲有丁玲的選擇。這個選擇是平民化的，但是藝術上則是平庸的。一個作家當她被不平的激情————無論為社會還是為自己————所驅(qū)使，需要表現(xiàn)而不敢表現(xiàn)，或無力表現(xiàn)，我們只能把這種情形叫作悲劇。

　　丁玲是一個具有巨大的文學才能而為政治所吞噬的作家，一個未及完成卻因意外打擊而幾近碎裂的作家，一個忠實于文學事業(yè)并為之苦苦掙扎奮斗的作家。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她的寫作事業(yè)，以及她的坎坷一生？在丁玲的一生中，雖然寫作事業(yè)被迫中斷，藝術受到玷污，但是，僅僅因為《丁玲文集》中有了《莎菲女士的日記》，有了《"三八節(jié)"有感》和《在醫(yī)院中》，有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僅僅因為個人履歷上前后有了《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主編和《中國》雜志主編，有了王實味、蕭軍、艾青、羅烽等一批雜文作家，有了殘雪、王富仁等一批無名作者，丁玲就是一座大山，一條大河，一道悲壯的風景，足以裝點輝耀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

　　余　語

　　我們在經(jīng)受了十年劫難之后走到了今天，已經(jīng)學會了寬容，可以不再計較強暴、偽善、卑劣和無恥，卻不想放過一個弱勢者，一個長期受懷疑，受歧視，以致備受打擊的人。那是不公正的。只要了解了這位女性作家的受難史、抗爭史和創(chuàng)造史，我們將會為曾經(jīng)對她作過的右或者左的責難而感到難堪。事實上，丁玲的悲劇也就是我們的悲劇。深入的反思，會使我們明白這一切。

　�。玻埃埃薄ぃ病ぃ保�

　　丁玲年表：

　　１９０４年�。保霸拢保踩粘錾�于湖南省常德縣。名蔣偉，字冰之。

　�。保梗玻衬辍〗Y(jié)識瞿秋白，經(jīng)動員入讀上海大學中文系。

　�。保梗玻茨辍∪ケ本┣髮W，次年與胡也頻結(jié)婚。

　�。保梗玻纺辍∏飳懚唐�小說《夢珂》，始用"丁玲"筆名；
冬寫完《莎菲女士的日記》。結(jié)識馮雪峰。

　�。保梗常澳辍。翟录尤胱舐�(lián)。

　�。保梗常蹦辍『�也頻遇害。９月主編左聯(lián)機關刊物《北斗》。

　�。保梗常材辍。吃录尤胫袊�共產(chǎn)黨。７月《北斗》被查封，出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

　�。保梗常衬辍。翟掠捎谂淹匠鲑u被捕，次日被秘密押解南京，后遭軟禁。

　　１９３６年�。乖赂瓣儽�。１１月發(fā)起成立中國文藝協(xié)會，當選文協(xié)主任。

　�。保梗常纺辍。冈氯挝鞅睉�(zhàn)地服務團主任，率團開展抗日宣傳。

　�。保梗矗蹦辍。翟氯巍督夥湃請蟆肺乃嚫笨�主編。次年，作《"三八節(jié)"有感》。

　�。保梗矗改辍�參加土改，并完成《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后獲斯大林文藝獎金。

　�。保梗矗鼓辍‘斶x為全國文協(xié)副主席，全國婦聯(lián)常委，政協(xié)委員。任《文藝報》主編。

　�。保梗担蹦辍∪沃醒胛膶W研究所所長，中宣部文藝處處長，《人民文學》主編。

　�。保梗担的辍”淮虺�"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

　�。保梗担纺辍。保霸履�，被打成"右派"。開除黨籍。

　�。保梗担鼓辍≡跍�原農(nóng)場畜牧隊雞場勞動。

　　１９７０年　入秦城監(jiān)獄。

　�。保梗罚的辍♂尫懦霆z后與丈夫陳明一起被安置在山西農(nóng)村。

　�。保梗罚改辍�"右派"問題平反。

　�。保梗罚鼓辍�從農(nóng)村返回北京，重新發(fā)表作品。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

　�。保梗福的辍≈骶幍拇笮臀膶W刊物《中國》創(chuàng)刊。

　�。保梗福赌辍。吃拢慈詹∈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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