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達最后的日子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10月9日,巴黎陰雨星期六黃昏的深處,雅克。德里達永遠閉上了那雙睿智不安的眼睛。
死亡的陰影籠罩了他兩年多。從中國訪問回來的當年底,德里達就病上了身,日本的訪問取消了,巴黎的活動減少了,他開始與病魔較上了勁兒。記得他曾半開玩笑地在電話那端問我:“您不是說本命年要當心嗎?我怎么過了本命年才生這個危險的病?”我說,“我沒敢告訴您七十三對中國人來說也是一個劫,過了就能再活十年!彪娫捘穷^“哦”了一聲。
三個月化療之后,他出現在加利利出版社的新書發(fā)布會上,但那一頭秀美的銀發(fā)稀疏了,聲音走了神氣,手顫抖得不能握筆。我見了他這樣,啞然不能言語。他夫人告訴我:“他好多了!”我無法想象之前壞成什么模樣?但是,他那天的露面就是要跟大家說,這一仗打下來了!我對他說:“我每天為您祈禱!彼χ鴨枺骸爸袊艘灿猩系蹎?”,我說:“沒有上帝,但心中有神靈!
死亡的逼近改變了他周圍人生存的方式。我不再敢打擾他,時不時打個電話,從聲音中去猜測和判斷他的健康狀況,他倒總是提高些聲量,說病情在控制之中?吹剿_始活動,出國訪問的消息,心想這一仗打得還行。萬萬沒想到我夏天回國前在蒙巴納斯咖啡館見了他一面,竟成了永訣!他住在郊區(qū),病了以后就很少到巴黎來,那一次我跟他說想見他一面,他將好幾個約會安排到這一天,我去的時候,他正與加州大學的一位教授在談去加州講學訪問的事。旅行是他生存的方式之一,安排旅行也是一種療治,恢復旅行也就是恢復生活的常態(tài)。他說他還請過一位越南籍的中醫(yī)進行針灸治療,但只堅持了兩天。他神氣地跟那位美國教授說,他看到了繁體版的漢譯《書寫與差異》,棒極了。他說出于迷信決定明年繼續(xù)上課,還神秘地告訴我,一本將要出版的照片集收入了在北京北海公園跟一位中國老太太手握手在地上寫漢字的照片,到時送給我;
我答應將我近來發(fā)表的文字寄給您。他是要用這樣的方式延異死亡的逼迫,沖淡死亡聚集的陰霾。
死亡一直是德里達思想工作中的一個主題,他一直希望直面這個神秘的使者,拷問它,通過寫作與思想穿透它,與死亡對岸的柏拉圖,康德,海德格爾,勒維納斯,德勒滋,富柯,拉康,弗洛伊德,馬克思,布朗肖,巴塔耶作長期的精神交往,他用獨特濃郁的文字為許多思想史中的才俊塑像。在2003年問世的<獨一無二的每一次,世界的終結>中一書,匯集了他為每一位精神摯友撰寫的悼念文字。<世界報>2004年8月19日第1213版上發(fā)表的“我在與自己作戰(zhàn)”是他生前最后一篇公開的文字,他將自己的寫作命名為“幸存式寫作”(écriture de la survivance),他說學習生存,意味著學習死亡,了解并接受生命的絕對有限性,從而去面對遺產,面對責任,有所承諾,有所揚棄,有所承擔。這是他對一生頻遭誤解的解構工作的總結:對傳統的置疑和反省,是個體倫理承擔的開始,也是其基點。
在與死亡搏斗的這些日子里,他沒有停止過思考,沒有停止過寫作,從2002年以來發(fā)表的近十部作品中有解構“流氓”概念和流氓國家的<流氓>(2003),有反省9-11以后的國際格局的<9-11概念>(2003),精辟地將恐怖主義分成三類:一類是國家恐怖主義,一類是具有政治訴求的政治恐怖主義,還有一類是以恐怖為目的的純粹恐怖主義。而以后一種特征為標志9-11恐怖主義改變了傳統的戰(zhàn)爭方式,敵人形態(tài),也改變了人類當前與未來的政治生態(tài)。因此,他更堅定地呼吁另一種世界化進程,呼吁他曾在中國反復強調的新國際思維。他沒有放棄對以色列自殺性政治決策的強烈批評,認為以色列不再代表猶太精神也不能代表多種形態(tài)且充滿矛盾的世界猶太復國運動。他不畏強權地指出:美國自稱貨真價實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中不乏基督教原教主義者,他們的集團利益遠遠超過猶太人社群的利益。他對歐洲建設充滿期待,您心目中的歐洲是不同于經濟全球化模式的另一種世界主義的歐洲,這個歐洲將肩負著轉化主權國家及國際法的傳統概念與實踐的責任。它應當具有獨立于北約與美國的軍事力量,但那既不是侵犯性的,也不是自衛(wèi)性或防性的,歐洲的軍事力量應當只在必要時為新聯合國的決議獲得遵照而進行干預。在他眼中,歐洲也應當是能夠更好思考非宗教性與社會公正的某些形態(tài)的理想之地。他還義無反顧地支持同性戀的結合,甚至主張從民法中消除結婚這個詞。這是個多大膽的設想!
那一本本上架的新書,那一期期連連問世的專號都是他與死神抗爭的印記,是敏銳思想的見證。我相信死亡斗不過他,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以他的方式,思想的印跡拋離死亡的軌道,它穿越時間。
2004年10月10日,巴黎 (作者曾任德里達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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