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王力先生的屈辱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王力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大家,他早年還是一個非常能寫散文的人。王先生是留法的學生,一九四九年前,主要時間在大學里。他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生,后來在清華大學、廣西大學、西南聯(lián)大和中山大學教書。因為王力先生的主要工作是語言學研究,而語言學本身是一門專業(yè)性較強的學科。在中國,從事這種學科研究的學者,相對那些研究政治學、文學、法學和經(jīng)濟學的學者來說,好象危險性要少一些。但這只是一般的印象,其實,在文革前的那些日子里,中國知識分子心里都是一肚子的屈辱,沒有幾個有好心情的。
他們的屈辱,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很難再靠改革開放后那二十年相對寬松的時間來解除,特別是中國老一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在改革開放以后,差不多都是年近六七十歲的老人了,對于過去的屈辱,他們已經(jīng)不愿意多說,就是說出來,他們也覺得那些屈辱不是一時可以解脫的,我們看到許多老一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許多年來多數(shù)都是以沉默的方式來度過他們晚年的。他們的沉默不是缺少勇氣,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抗議,用一句大陸上常說的話說就是:“我不和你玩了”。
中國現(xiàn)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本來是很喜歡說話的,一九四九年前,那些大學教授,就是從事狹窄專業(yè)研究的教授,也都有很重的人文關懷,那是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普遍精神氣質,但這些教授后來都不說話了。五十年代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時候,外面的人都擔心這下中國知識分子沒有“說話的自由”了。那時胡適接受了一次曾虛白的訪問,當曾虛白問到胡適這個問題時,胡適說,他們不是沒有“說話的自由”,而是沒有“不說話的自由”,胡適的這個認識,可以說是一針見血,他指出了生活在極權制度下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先是不能“不說話”,到了后來就是有話也不說了,王力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王力先生是一個研究語言學的教授,從事這種學問的人最容易被認為是一種書齋型的學者,但王力先生并不是這樣的人。二三十年代,王力先生和當時中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來往很多,在思想上他也是一個認同自由主義價值的人。四十年代他在學術研究之外還寫了一本隨筆集《龍蟲并雕齋瑣語》,交給了當時在上海辦《觀察》周刊的儲安平作為“觀察叢書”的一種出版(此書一九七三年香港波文書局曾重印過,大陸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也都重印了)。王力先生那時除了研究他的語言學,還非常關心中國的民主化進程。一九四六年八月他在廣州中山大學,知道胡適回到了北平,就給他寫了一信,王力先生在信中說:
我們熱烈地歡迎您回國,實共含有兩種意義。第一,現(xiàn)在中國人人喊民主,實際上沒有幾個懂得真民主;
甚至明明走著和民主相反的路向,也仍舊掮著民主的招牌。您在美國住了這許多年,應該比我們更看不順眼。您這次回來,絕對不會坐視不絕如縷的民主一天一天趨向于死亡。第二,現(xiàn)在中國學術界沉寂的可怕。也許三五個人的確有了好成績,但極大多數(shù)人都只曉得寫口號,填公式,播弄名詞?箲(zhàn)八年只是學術衰落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乃是學者政客化。您從前所提倡的樸學精神,現(xiàn)在幾乎不可復見。您這次回來,絕對不會眼看著中國學術走向下坡路而不加以挽救。五四至今三十年,德先生和賽先生仍被排斥在中國大門之外。您站在先知先覺的地位,準備怎樣辦呢?
回憶《獨立評論》時代,覺得小小的一個刊物也能發(fā)生頗大的影響。當時我得為撰稿人之一,至今以為光榮。您如果有意恢復或另辦類似的刊物,請勿忘了我。(《胡適研究叢刊》第三輯第三六零頁,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八月)
從王力先生這封信中我們可以看出,作為一個治語言的學者,他并沒有忘記了一個知識分子對國家民主化進程的使命。如果在正常情況下,王力先生在他的專業(yè)之外,一定會對中國的民主政治發(fā)表他自己的見解的,但歷史沒有再給王力先生這樣的機會,他還能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沒有不說話的自由”了。一九四九年以后,這個社會里,知識分子連專業(yè)知識都不能充分發(fā)揮出來,更何況他們在專業(yè)之外的那些見解呢?他們只能在沉默中忍受屈辱。
最近北京的《中華讀書報》(十二月十五日)上有一篇文章《大學者與小辭典》,其中說到了王力先生在一九七四年為當時商務印書館編《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的事。那時,王力先生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但卻每天要擠公共汽車在北京東城和西城之間來回跑,有一次還被從公共汽車上擠了下來。那是一個文盲領導學者的時代,有一天,辭典組的一個青年工人看到這個老頭子對古書非常熟悉,便心生一計,讓王力先生專門查古書找例句,供他們使用。雖然后來這個辦法沒有用上,但可以想見,這對王力先生內心的傷害是多么嚴重。我們看歷史要從細節(jié)來看,對那個時代的政治文化精神,我們不能只聽它唱得那些高調。一個能讓學者和文盲在一起共事而文盲還要主宰學者的時代,肯定是一個無恥的時代,此外沒有什么別得解釋。
像錢鍾書先生一樣,王力先生后來也是一個不再多說話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沉默,我們可以理解為是對一個可恥時代的控訴,但那樣的屈辱,對知識分子的精神打擊是毀滅性的,長時期的這樣生活,有時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也許在王力先生的記憶中,這算不得什么,因為還有比這更無恥的事在時常發(fā)生著,但我們從這一件小事當中,可以感覺到一個時代是如何以它最下流的方式把知識分子的尊嚴打掉的,這樣的時代,也可以說是人類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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