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最舍不得的是生命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短文摘抄 點(diǎn)擊:
為人文中國作證 在中國各地的書房里,隱居著許多耄耋之年的文化老人,他們的成就,我們“須仰視才見”,他們的生活,卻是“萬人如海一身藏”,但讀者肯定像我們一樣,渴望知道他們在自己晚年的時候,是如何思索和生活,又是如何面對自己走過的人生歷程的。于是,就有了我們這個《文化名宿》的欄目。我們希望通過專訪的形式,走近一批當(dāng)代中國還健在的八十歲上下的文化老人,以期在這種具有歷史備忘的重要意義的交流中,為人文中國作證。
希望更多的文化前輩以及他們的家人、學(xué)生,能支持我們這個欄目的工作。
——《文化名宿》·題記
在燕園曾經(jīng)住著四位老先生,季羨林、金克木、鄧廣銘、張中行。人稱“未名四老”。四位先生實(shí)則住在未名湖的后湖,那地方叫朗潤園。所以卞毓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又稱這四位先生為“朗潤園四老”。如今,四老中的金克木、鄧廣銘已經(jīng)仙逝,季羨林和張中行也已九十高齡了。已經(jīng)跨入新世紀(jì)的這兩位老人近況如何,筆者首先訪問了張中行先生。
張中行先生在幾年前已搬出了燕園。原來,張中行在文革時被逐放原籍,回京后和老伴長年借住燕園女兒家,在八十五歲上才分到房子。這是套極普通的三居,張先生說: “搬家前只是掃帚一把,頂棚一張,墻四面,地一片,過一遍,了事!闭麄家沒進(jìn)行任何裝修,白墻灰地,屋里除兩個書柜半新著,舊書桌已舊成古董,破藤椅腿上打著繃帶。怪不得有人曾說他這是“都市柴門”。
○ 小民活好了,這個社會也就安定了。
張中行已不能親自為我打開他的都市柴門了,他近來一直在病榻之上。見我到來,他在家人的攙扶下起身,然后步入書房。這個過程他用了至少五分鐘……我一直隨他身后,心下發(fā)緊,這就是當(dāng)年那位風(fēng)流倜儻的北大才子嗎?真的是歲月不饒人呀!張中行說:“我現(xiàn)在什么也干不了,很少拿筆,幾乎連信也不寫,文章更不用說了!
我問;
“那么你躺在病床上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張中行答:“不想什么了。整天躺在床上,躺著半睡半醒的想什么,不想。我現(xiàn)在只能說是還活著。我是一個平民百姓,小民何求,就是活著;钪灰。”
“那么你怕死嗎?你怎么看待生死的?”
“怕死。至于說我自己怎么看待生死,我想怎么看都沒有用,只能任其自然,生就生了,到了相當(dāng)?shù)臅r候死就死了,完全任其自然。我不能決定!
“你有一本書叫《順生論》,寫得好,被譽(yù)為當(dāng)代中國的《論語》。你在書中說,人類樂生,把可以‘利生’的一切看作善,人類畏死,把可以‘避死’的一切看作善。你這個觀點(diǎn)的理論基礎(chǔ)是什么?”
“生是一種偶然,由父母至祖父母至高祖父母,你想,有多少偶然才能落到你頭上為人。上天既然偶然生了你,所以要善待生,也就是要善待人。”
“過分利生會不會成為貪生,過分避死會不會成為怕死?一個人貪生怕死,他會不會說假話?”
“如果只有說假話才能活,我就說假話。我認(rèn)為這對人品無甚損傷,因?yàn)檎f真話便死了。甚至需要無恥不要臉才能活,修養(yǎng)到了也可以做。但這有了限度,要有一個原則,文革中你讓我說假話,批斗之后還給飯吃,那種假話誰都說過。只要良心不虧,要想辦法活著!
“這是不是一種軟弱呢?”
“這不是什么軟弱。作為小民來講,要能活,并能活得好一些。只有小民活好了,這個社會也就安定了!
○ 如果為一時的義氣,死則死矣,這是匹夫之勇。
“那么周作人投敵當(dāng)漢奸也是一種活著,你對周作人如何評價?”
“人歸人,文歸文,混在一起不好談。如果人生中有一個大污點(diǎn),學(xué)問、文章難道都一文不值了?人既使有污點(diǎn),也不能全盤否定。他做偽官時已五十幾歲了,五十歲以前的東西不能一概否定吧!解放以后還翻譯了一些東西,也不能說一文不值。我覺得現(xiàn)在印他的書是對的,還是值得看一看,他的學(xué)識、文章,現(xiàn)在還是沒有人能比得上!
“那么什么時候犧牲個人生命才為善呢?”
“這要看具體情況。土改時我妹妹為了救全家人的命,就曾親手把女兒按在缸里淹死。她用一人之命救了全家之命。”
張中行所說之事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寫過。這篇文章叫《傷哉貧也》。說的是1947年搞土改,有些人把政策擴(kuò)大化,搞筷子里拔旗桿,再窮的村都要找出地主來,只要有吃飽的那就是地主,成了地主就有可能被揪出來打死。張中行家在那個莊雖不富,但也能吃飽,這樣就成了革命的對象。土改一開始村子被圍了,一個也不讓出,如果不出去被揪出來就可能被當(dāng)成地主打死。張中行的妹妹剛生一個女孩,有殘疾,便把孩子狠心按在水缸中淹死,慌稱埋孩子混出村。張中行說:“這雖犧牲了一條命卻救了全家命。如果沒出去真要活不成,南院二嬸未逃便被打死!
張中行充滿了對“生”的熱愛。他認(rèn)為如果為一時的義氣,死則死矣,這是匹夫之勇。張中行的《順生論》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禮記·中庸》)的現(xiàn)代版。所謂“天命之謂性”也就是對于生命來講,活著比死要好,這是天命。為什么?誰也說不清?鞓繁韧纯嗪茫@也是天命,天命如此,本性如此。“率性之謂道”,意思是說順著本性做,這就是生活之道。本性由天命而來,我們的生活之道只能這樣。
一位九十高齡的老人,在病中!八劳觥币苍S是他最忌諱的話題?墒撬劦檬悄菢犹谷,那樣深刻。我想只有把生與死徹底悟透了的“得道高僧”才會有如此達(dá)觀的心態(tài)。
○ 無論夫妻感情有多好,一生中女性不移情容易,男性就難了。
我問:“在死之前你最留戀的是什么?”
張中行道:“人與人不一樣;实郛(dāng)然最留戀的是他的天下。我沒想過最留戀什么。說到生命結(jié)束時最舍不得什么?我這年歲的人也沒有像年輕人那樣有什么情人。如果年輕時候有非常好的情人,當(dāng)然最舍不得是情人。老年人就沒這個了!
“那你舍不得的是什么呢?”
“舍不得的是生命,愿意活著,人都怕死!
“你剛才說如果一個人有情人他最舍不得是情人,你一生中有情人嗎?”
“有!每一個人一生中都會有的!
“你認(rèn)為人的一生中愛情、友情、親情最重要的是哪一種情感?”
“我想還是異性之間的男女情感!
“你說的這種男女之情在年輕時候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那么對于老人來說哪種情感最重要?”
“我想還是男女之情!
“你這樣看重男女之情,你認(rèn)為男女之情靠得住嗎?是不是主張從一而終?移情別戀了怎么辦?”
張中行認(rèn)為從一而終是社會的要求,不是自然的要求。社會的要求是求安定,自然對于人的要求則是傳種。由自然的本性來講,雄性都是多妻的,雌性則不然。比如,一群雞中,雄雞總是追逐雌雞。無論夫妻感情有多好,一生中女性不移情容易,男性就難了。這是上帝所定,不是人所能左右的。西方有哲學(xué)家講,遇絕代佳人,如你不動心,你就對不起上帝,上帝造出這樣的人,你竟然不動心?一般來說,有相當(dāng)文化程度的人,沒有對妻子以外的異性動過感情的很少。遠(yuǎn)得不說,就說五四之后的,徐志摩、郁達(dá)夫、郭沫若、胡適之等等。就連王國維這位大家公認(rèn)的書呆子,十足的舊式人物卻偏偏愛上了侄女。還有一首詩:“昨夜夢中多少恨,……停車不系相慰問!焙苡懈星。
○ 我與楊沫,“道不同不相為謀”。
“在你23歲時和楊沫相識,然后相愛,后來同居,再后來分手。這件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后來?xiàng)钅闪俗骷遥瑢懗隽酥拈L篇小說《青春之歌》,書中的余永澤據(jù)說有你的影子,你認(rèn)為呢?”
“這你只能去問小說作者了,只有她最清楚!
張中行認(rèn)為《青春之歌》是小說,依我國編目的傳統(tǒng),入子部,而不能入史部。小說是可以編造大小情節(jié)的。后來,有人曾告訴張中行楊沫在追述往事之時,言及分手總暗示張中行負(fù)心,落后。張中行認(rèn)為,認(rèn)定負(fù)心,是人各有見;
認(rèn)定落后,是人各有道。
楊沫去世時,張中行并沒有前往參加追悼會。據(jù)悉,在遺體告別儀式的頭天晚上,吳祖光先生曾打電話給張中行,問參不參加,張中行說不參加。張中行認(rèn)為所謂告別,有兩種來由,或情牽,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對于她,兩者都沒有。儀式后,張中行接到女兒來信,主旨是說生時的恩恩怨怨,人已故去,就都諒解了吧。張中行復(fù)信時說,人在時,我沉默,人已去,我更不會說什么。
張中行在后來談到和楊沫分手的原因,認(rèn)為主要是兩個人在思想上有距離了,一個走“信”的路,一個走“疑”的路,道不同!暗啦煌幌酁橹\”。
“那么感情呢?”
“這是個人私事不能問!
文革時楊沫單位的人來外調(diào),希望他說壞話。造反派還對他進(jìn)行了威嚇,辱罵,讓他照他們的要求說。張中行寫了一個材料,大概是說楊沫直爽、熱情,有濟(jì)世救民的理想。真的相信她所信仰的東西,并為之奮斗,比那些口頭主義者好多了。后來這個材料楊沫看到了,還寫信表示感謝。
“在你的一生中情感經(jīng)歷頗為復(fù)雜,據(jù)悉,你十七歲時受父母之命在家鄉(xiāng)便娶了一位妻子,好像還在一起生活過,她一直住在你家鄉(xiāng),直到八十年代才去世,對于她你是否有話可說?”
“那是一個大變革時代,處在那個時代的人婚姻狀況都復(fù)雜。孫中山、蔣介石、魯迅等都先有一妻,后來才找到如意伴侶。一個人從農(nóng)村出來到一個開化的地方變化會很大。這是我們這代人婚姻方面共同的問題!
“你能談你現(xiàn)在的夫人嗎?”
“我的夫人人品非常好,待人忠厚,對誰都非常好,很難得。我們雖然沒有卿卿我我的感情,但一生平靜。夫人能忍,無論環(huán)境如何,境遇如何,都能坦然處之!
○ 我這一生中我自認(rèn)為不糊涂。
“你有四個女兒,三代畢業(yè)于北大,你認(rèn)為新北大和老北大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
“我二女兒、二女婿,四女兒、四女婿,三女兒的女兒,四女兒的女兒加我一共有七個人畢業(yè)于北大。我是老北大,他們是新北大。老北大和新北大最大的區(qū)別是老北大沒有受到毛澤東的影響,新北大受毛澤東的影響比較大!
“你認(rèn)為一個人影響一個時代這正常嗎?”
“當(dāng)然不正常,不過古來如此!
“你認(rèn)為教育最大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德國的小學(xué)教科書說打敗拿破侖完全是德國人的力量;
英國的小學(xué)教科書說打敗拿破侖是英國人的力量。羅素主張把這兩種小學(xué)教科書放到一塊讓孩子念。有人就擔(dān)心,說你這樣讓孩子信什么呢?羅素說,你教的學(xué)生他不信了,你的教育就成功了!
“你的一生‘多疑’、‘存疑’從來不信什么,一生無信仰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人什么都不信也很難!
“你信什么?”
“有些不明確表示出來的其實(shí)也是信。比方活著比死好,每個人都相信!
“你相信‘生命的價值’是嗎?”
“是的。其實(shí)不信很難。不說別的,不信宣傳那就很不容易。我好像記得也是羅素說的,英國人問他誰最偉大,他回答得很簡單,說誰能殺我誰最偉大。是呀,不只是英國人,哪個國家的人都是這樣,相信偉大的人物都能殺人。”
“你說的不信,首先是建立在有知識的基礎(chǔ)之上的吧!一個無知的人他無法去不信。因?yàn)橐粋無知的人無法對一切事物作出判斷,不能判斷他如何去不信!
“是的,要達(dá)到不信了,教育也就成功了。從這個角度說我們的教育是不成功的。許多年輕人沒有判斷力,過于輕信。年輕人不要輕信宣傳,多看書,夠看看西方的書!
“你認(rèn)為中國人有信仰嗎?或者說有宗教信仰嗎?”
“中國人過去沒有宗教信仰,嚴(yán)格按西方的宗教的定義來衡量,中國只有巫術(shù),沒有宗教。中國人講實(shí)惠,讓得到好處我才相信,才會感激,這是巫術(shù)。這和基督教不同;浇陶J(rèn)為得到實(shí)惠了,幸福是上帝賜予的,沒有得到實(shí)惠,不幸,是上帝在考驗(yàn)我,還得好好修煉!
“你是不是認(rèn)為自由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
“拿儒家的話說我認(rèn)為最重要是‘心之所安’。信什么不信什么要受內(nèi)心的指引,心里認(rèn)為應(yīng)該信那就信,這就是心之所安。如果你明明不信,是為了某一種目的,逼著自己去信,那就不是心之所安了。這種信仰是一種假信,為了個人私利。有些人也許不是為了私利,但他也不是內(nèi)心真信,只是聽到了宣傳,盲目地跟著走。羅素有一本書叫《懷疑論集》,年輕人都應(yīng)該看看!
“總結(jié)一生你認(rèn)為給你戴一頂什么‘帽子’比較合適?比方:文學(xué)家、教育家、哲學(xué)家等等。”
“如果硬要戴一頂帽子,我想可能是思想家。這一生中我自認(rèn)為不糊涂。(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
“你一生最滿意的著作是什么?”
“最用力的是《順生論》!
○ 借助運(yùn)動來整別人的人不能原諒,損人利己的人不能原諒,無情無義的人不能原諒。
“在五四前后中國產(chǎn)生了一批文學(xué)大家,比方魯迅他們。可是1949年之后卻沒有產(chǎn)生一位能望魯迅之項(xiàng)背的,這是怎么回事?”
“人若是只遵命,上面說什么你就聽什么,當(dāng)然就產(chǎn)生不了大家。特別在文革時期,不允許有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不允許有自己的人生價值觀,這怎么產(chǎn)生偉大的作家和偉大的作品?”
“這也是一代知識分子的悲劇!
“吳祖光曾當(dāng)面跟我講,曹禺一次因病住院,打電話讓他去。他去了兩人談得很深。曹禺認(rèn)為這些年沒有一點(diǎn)成就,是混過來的。吳祖光說,我看你這些年就是太聽話了。曹禺一聽從病床上跳起來,拍案大叫,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太對了!
“所以我給現(xiàn)代年輕人一個忠告,這就是多念書,少信宣傳。學(xué)問往上看,享受往下看!
在采訪張中行先生之前,我曾見到由季羨林先生寫的一篇文章,稱張中行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在談到張中行的文章時,季先生用了這樣一段話!拔页3O耄诂F(xiàn)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只須讀上幾段而能認(rèn)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季先生的這段話可用四個字概括之,叫“文如其人”。我曾讀過張中行先生的文章,如今又有幸和張中行先生面對面交談。我真正見識到了什么叫文如其人。他平和,但平和中卻有激情;
他不信,但不信是建立在自信的基礎(chǔ)之上的;
他溫情,卻柔中見剛;
他淡泊致遠(yuǎn),卻剛正不阿,耿直倔犟。在采訪張中行先生時,我曾臨時問了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突然結(jié)束了我的采訪。
我問:“在你一生中你最不能原諒的人和事是什么?”
他答:“借助運(yùn)動來整別人的人不能原諒,損人利己的人不能原諒,無情無義的人不能原諒。”
“如果他(她)懺悔了呢?”
“懺悔應(yīng)有具體表示呀!其實(shí)懺悔是不可能的,有些人已經(jīng)死了怎么懺悔。多少次運(yùn)動給人家戴帽子,后來他說給人家戴帽子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就算了,你已把人家整得家破人亡了,你說不應(yīng)該又能怎么樣?”
“除了這種因政治運(yùn)動而整人之事,還有什么事不能原諒?”
“有些事會影響一生,讓你無法原諒和寬恕!
“什么事影響了你的一生?”
“不好說……”
“那你一生中有內(nèi)疚的事嗎?”
“談不上內(nèi)疚。但人一生做那么多事哪能樣樣都對。如果做得不對,心里自然不會坦然!
“你能不能舉個例子說出你認(rèn)為比較內(nèi)疚的一件事?”
“我舉不出來。我一生中在背后從來不說人壞話,也沒干對不起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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