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出客衣裳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梅雨季節(jié)后的第一個晴天正好我們休息。一大早,監(jiān)房前面的水泥場上就吵吵的,氣氛不由使我想起了家鄉(xiāng)的菜市場。喧嘩聲充滿了被兩層樓高的水泥墻圍住的空間,引起兩個站在墻外遼望塔上衛(wèi)兵的注意。早起的犯人們手抱被褥,川流不息。此刻他們在雙人鐵床上根本躺不住,都想著找一塊好地盤等日出,曬被子呢。
同組犯人斗雞眼從鐵架床下面把我推醒!靶研牙,”他在我的耳邊說!拔医o你占了塊地!辈挥谜f他剛晾好被子回來。
我很生氣。在殘夢中,我正想方設法留住我女友的臉。只有心境好的時候她才會在夢中出現(xiàn),而她的出現(xiàn)又能使我在以后的幾天里維持一種健康的心理。我睜開眼,準備叫他走開,卻記起是我自己昨晚要他一早叫醒我的。
于是支起身子,為消逝的美夢輕嘆了一聲,說,“好啦,我醒了!蔽乙宰羁斓乃俣染砥鹞业谋蝗,抱著它們直奔斗雞眼指給我的地方。剛把被子晾到鐵架上水泥場上一片吵鬧聲,只見犯人們抱著被褥從其他的門洞沖了出來,兇神惡煞般蜂擁而至。大喊大嚷,搶占陽光充足的鐵架。斗雞眼會意地看了我一眼,說,“還好我們先到了一步!
我們倆擠在被子叢中,終于挪到一可以蹲下的地方,息了片刻就聽到早粥的鈴聲響起。
喝完粥,斗雞眼就回到我們的地盤,蹲在被子叢中用他新學到的方法補他的塑膠鞋, 而我則打了盆熱水,頭上敷了塊熱毛巾,準備刮頭。監(jiān)房里幾個月來沒有磨過剃刀,因此只有在頭上敷熱毛巾使頭發(fā)變軟才是唯一能減少鈍剃刀留下的鉆心劇痛的辦法。
大鐵門的一邊,十幾個犯人排著隊,都端著臉盆,頭上敷著毛巾。雜務組的大頭老王有模有樣地一個腦袋接著一個腦袋地刮, 對于剃刀下產(chǎn)生的破裂聲絲毫沒有惻隱之心。我看不下去,就叫排前面的犯人替我看著臉盆,不顧頭上包著熱毛巾,在水泥場上轉悠起來。
大鐵門的另一邊新犯人們圍成一圈聽老章侃。老章被公認在牢里學問最大,此刻正在作關于世界數(shù)學三大難題的講座。他宣布已經(jīng)解出“任意角三等分”這一大難題。只見他俯身在地上的牛皮紙上使著他自己做得圓規(guī)三角尺,忙了好一陣子,然后大聲吆喝給他遞剪子。他把三個角剪下重疊在一起,高高舉起向觀眾證明他的成就。“看看,都來看看,”他得意地叫。
“但是你能用定律來證明嗎?”有人問。
老章頓了頓,說,“恐怕現(xiàn)在還不行。不過我能肯定在我吃完官司以前一定能證明的!彼^續(xù)揮舞著牛皮紙,像一個兜售包醫(yī)百病的江湖郎中似的。人群給他的回報是一陣大笑,然后一哄而散。我來到了位處水泥場另一端的廁所。廁所沒有門,每個人都習慣這種缺乏隱私的生活。
廁所一邊有二十來個犯人聚在一起忙著什么。他們之中不斷加入那些從老章那里過來的人。最后老章本人也來了,擠進圈子想湊個熱鬧。引起一陣咒罵。犯人們的自由市場正在交易中呢。
“嗨,滾開!這里不是辦展覽,”中間人尤富才吼道。雙手護著土制的秤桿以免被擠斷。這個市場通常設在前面的大監(jiān)房,但是今天卻隨著那些破被子一起搬到了水泥場上。
尤富才,一個腦筋靈活的銷售員,站在人群中的一只肥皂箱上,揮舞著一件襯衫。身邊站著兩個即將刑滿的犯人。
“先仔細看看貨,”尤富才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右邊的犯人說。然后又轉向左邊的犯人,同時眼睛不時瞄著另一個站在我邊上的犯人,襯衫的主人。此刻他正看著他們。站在尤富才右邊的犯人猶豫了一會便決定用四斤炒米粉把襯衫買下來。一刑滿,他需要體面的衣服把自己穿得像樣一點。據(jù)說那些穿著破爛的刑滿犯人到外面麻煩還不少。譬如大楊,刑滿就穿著一件舊襯衫和一條囚褲,結果在小飯店里等了個把小時才吃到他第一頓自由飯。
我的及時趕到,使得我看到了這犯人將布袋里的炒米粉倒在尤富才的土秤上。一切完畢,他就拿著襯衫離去。
“下一位?”尤富才輕聲說?墒菦]有人應他。
我記起了還要去刮頭,于是轉身想離開,卻正好看見老計那張寬寬的瘦臉半隱在人群中。他似乎沒注意到我,正全神慣注地看著尤富才。接著他轉過頭,看著襯衫的主人從秤上拿起炒米粉,心滿意足地離開?粗嫌,我覺得他好像在作一個痛苦的決定似的,也許他正在屈服于長期折磨著我們每一個人的饑餓的煎熬;
也許他要做決定了;
我知道他近來常常作為看客出沒于貨貨交易市場。只是今天他沒有像前幾次那樣擠到頭排,而是遠遠地站在一邊觀望。毫無疑問,他怕尤富才像上次那樣點他的名,說:
“你舍不得那套西服就別指望得到什么。這地不是為你這種小兒科設的。明白我意思嗎?“
不用說今天的交易創(chuàng)下了紀錄,真是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行情,一件襯衫能換到四斤炒米粉。老計此刻面對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因為還有幾個手提沉甸甸炒米粉布袋的犯人等著看貨呢。
老計有一套質地考究的西服,雖然款式有些過時了,但是做工十分精細。這西服老計平時從來不穿,過年過節(jié)也不例外,惟有他老婆來看他時他才會穿上它。因此,我們就取笑他,把他的西服說成是“出客衣裳” 。
老計平時把他的“出客衣裳”用舊報紙包好,放在他鋪位下面的小木箱里。每逢像今天這樣晴朗的休息天,他就把衣服拿出來,晾在水泥場上的鐵架子上,自己就悄悄坐在邊上。有時候我們見他用一把沾了水的刷子,仔細地清洗衣服上的霉點。刷了一會,他就會后退幾步,瞇起雙眼,像一個藝術家欣賞自己的作品似的看著他的衣服。
但是今天卻沒見他晾衣服;
其實組里一大早就沒見他人影。毫無疑問,他是我們組第一個起床的,早早就上水泥場等候來了。
老計不善言語,看上去一臉木訥。我們知道他被判刑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歲。之前他住在大運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開了一家照相館,和他的老婆一起張羅。他曾經(jīng)告訴我照相館有時候生意很好,尤其逢年過節(jié),雖然光顧他照相館的幾乎全是附近的農(nóng)民!耙坏侥觐^上我總是從早忙到晚,連跟老婆說會兒話的時間也沒有,”他說。
我常想象老計的家是一個雖小卻很富足的人家,就像我上中學時去一些小鎮(zhèn)玩時所看到的那些人家一樣。唯一的缺陷是少了個小孩,為此老計常常感到不安。他不止一次地對著我抱怨,說要不是他們說他收聽敵臺,把他當現(xiàn)行反革命抓進來勞改的話,他現(xiàn)在肯定有個兒子或女兒。
大多數(shù)同組犯人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干活,因為他手腳太慢,而且又不愛說話,這就使得大家跟他更疏遠了。其實,我們幾個愿意跟老計聊上幾句的,也都出于對他老婆來看他時他穿成的古怪樣,他那與眾不同的走路,和那臉上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的好奇而已。這種好奇心后面隱藏著我們對他的敬佩,但是我們表面上卻把他當作笑料。這就是我們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后自我找樂子的方法。每當他去和他老婆見面回來,我們跟他開的玩笑往往會過頭。
“嗨,我說老計,今天的接見儀式隆不隆重,有沒有輕輕地拉手?“ 我們中有人會這樣問他。
其實不僅老計的“出客衣裳”在牢中獨一無二,凡是見過他老婆的人無不為她的美貌和典雅的氣質所折服。
我第一次見到他老婆是老計入勞改隊的第三天,那時正值仲夏,是一個悶熱的下午。記得當時我們都只穿著短褲在采石場搬石頭,一個管教員走過來叫住老計和我說有家人來接見,等在管教辦公室里呢。一聽到消息就知道老媽來看我了,想到不久就能拿到她給我?guī)淼某疵追坌睦镏备吲d。我們這里大約一半犯人有人給送炒米粉,唯一允許帶進來的食物。有的犯人收到郵包, 內(nèi)有炒米粉,有的則像我一樣,家屬接見時帶進來,用開水一沖就能吃。當時我已入獄八個月,老媽已來探過我四次,每次都給我背一個二十斤上下的炒米粉袋。如果按她這樣頻繁地來看我,給我送炒米粉,我覺得吃完這五年官司剩下的四年半根本不成問題。想到馬上要見她就有點興奮過頭,以至于忘了自己已經(jīng)干得疲憊不堪,滿臉的汗水結成鹽霜,眼睛也被汗水模糊了。
老計和我沿著通道從采石場走出來。
“喂,誰來看你來了?“我問他。我們倆走在一條通往管教辦公室的土柏油路上。他卻好像不愿意理我似的。親人來訪的消息顯然沒能使他高興起來!笆俏业睦掀,”他說。不像大多數(shù)犯人第一次老婆來探望那急吼吼的德性,不管從他那胡子拉搭的臉上,還是從他慢慢悠悠的腳步上都看不出這時他老婆正在等著見她呢。
“你是新來的吧?“我問他。
他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真被他這不溫不火的樣子氣死。如果他能多講幾句,這段路本來不會顯得很長,F(xiàn)在卻好,兩人悶頭走路,像是去關禁閉似的。
不過想想老計的表現(xiàn)也不算太離譜。我剛進勞改隊的時候不也這熊樣嗎?回想起自己剛進來時那整日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知道他還不能接受他從前的生活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的事實。我自己不也經(jīng)歷了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才不去想以前的事嗎?還好我現(xiàn)在至少精神上已經(jīng)習慣了勞改隊里的一切,能堅強地抵制從前生活留下的感覺,當然也能清楚地意識到我跟平常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之間的差別。所有的一個十幾歲少年才會有的夢想,不著邊際的瘋念都被我拋置腦后,有時還真懷疑跟我女友在一起的時光是不是真的。這樣的樂趣怕是只有外星球上才有。
毫無疑問,老計正處在我剛入監(jiān)時苦苦煎熬的階段,還沒有從他以前平靜生活的美夢中醒來。他定是覺得太委屈了,根本不會理解我也曾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
路過我們監(jiān)房大鐵門的時候,老記突然停了下來,說,“我得去換換衣服,”就趕著進了監(jiān)房。
一直跟在我們身后的管教員趕上前問我,“他進去干什么?”
“換衣服。”
在鐵門外面等他好不舒服。沒有一塊蔭涼的地方,烈日烤著我光光的后腦袋瓜子和后背。滿臉是汗。正想罵娘,卻見老計出來了,一言不發(fā)走到我們邊上。我可大吃了一驚,驚得忘了發(fā)脾氣,因為他穿上了筆挺的西服。他剛才說進去換衣服時我可沒料到他會在大熱天穿上這樣厚實的料子禮服 。管教員同樣吃驚不小。他看了老計一會兒就問他,“你不會想你要去參加 宴會吧?”
真的,老計看上去就像是赴宴的貴賓似的一本正經(jīng),跨著均勻,煞有架式的步子走在我們的邊上。只是他衣服的前胸早已濕透。
看著他,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仿佛覺背上的汗在嘩嘩地流。老計一定腦子出了問題才會在這樣的大熱天穿上厚實的西服。
”你這是怎么回事啊?“管教員再次問他,就像老計是個瘋子似的。
老計一聲不答,繼續(xù)邁他那沉穩(wěn)的步子,朝著紅磚砌的管教辦公室走去。
到了那里。只見我老媽坐在長桌的一端,一個苗條,美貌的年輕女子 坐在另一端。她穿著有隱隱條紋的短袖襯衫和一條深色的裙子。不用說,她就是老計的老婆。
她跟他一樣沉穩(wěn)和一本正經(jīng)。根本不像其他犯人的女人們,她既不顯得害怕又不眼淚汪汪。打老計踏進辦公室起,她的嘴角就微微翹起,現(xiàn)出一個含羞的微笑。看著他們,我覺得老計和他老婆有意做出這樣的姿態(tài),像要上場的演員那樣專心之至。
老媽跟我講話的時候,我的眼睛還是離不開老計他們夫婦。用手摸了摸老媽帶給我的那袋炒米粉心里就踏實了。這感覺比起我老媽的話可重要的多。
蔡指導員,我們中隊的第一把手,坐在我和我老媽之間,不住地要我好好聽她講話。我點了點頭,心里卻希望他走開,這樣我就能告訴她我還在長身體,需要更多吃的,下次她就會帶更多吃的來看我。
指導員轉過頭去看老計他們時,我就有了機會做幾個手勢,把手指伸進嘴里,老媽立刻就明白我的意思。
指導員再回過頭來,我已無話可說,于是提了炒米粉袋子就想離開。就在轉身的一刻,我再次被老計夫婦的樣子怔住。只見老計在她面前坐得筆挺,她則緩緩地向他訴說自他離家后哪幾個親戚來看望過她,哪幾個預期會來的卻沒有來。董管教員坐在他們當中,但是夫妻倆把他給忽略了,好像他是一塊石頭似的。
接著老計的老婆把一個口袋提上桌面,那姿勢不禁使我想起我女朋友在我面前亮她的生日禮物的樣子,就開始給老計看他帶來的東西。我估摸著她帶來的炒米粉還不到我們的一半。
老計好像臉上帶著淺淺的笑,一邊專心聽她講話。而輪到他講話時她臉上也出現(xiàn)了同樣的微笑。他一直保持坐得筆挺,毫不在意他已經(jīng)汗流浹背,西服貼在身上像是濕了水的浴巾似的。
這時候老計的老婆慢而輕柔地伸出她的雙手,就像她講話似的,放到老計的手上。現(xiàn)在到了探監(jiān)女人們該哭鼻子的時候了。往往時間到了而她們突然覺得要說的還一句沒說。一急,把想說的話全忘了個干凈 , 剩下的只有哭。然而,老計的老婆眼里看不到一點淚花。她也不像其他女人們緊緊抓住男人們的手不放。而久經(jīng)這樣的場面的董管教員,競一時間不知所措,站在邊上,一臉的尷尬。
“她真討人愛,“我老媽輕聲說,一半對她自己一半對我。當然,我想。但我同樣驚奇的是老計的變化。眼前的老計可不是在采石場和我一起搬石頭的老計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也不是用食指刮碗里的飯粒的老計, 更不是表情木納,不肯講話的老計。此刻說他是犯人, 倒不如說他像一個上臺接受政府頒獎的模范。
我看著他們 ,耳朵卻沒拉下老媽的說話。她告訴我她們 是在船上認識的,又一起到小客棧合租了間房!翱蜅=(jīng)理對我們特別客氣,不像對待其他犯人家屬那樣愛理不理。他讓我們住進了二樓的房間,有朝南的窗戶!
老媽又說老計的老婆對這樣的優(yōu)待根本不表現(xiàn)出感激的樣子。“我看她好像沒經(jīng)歷過什么世態(tài)炎涼,因為這是她平生地一次出遠門,獨自在外過夜。不過我喜歡她 那種不卑不亢。我們倆今晚一定有很多話說的!
也許老媽和老計的老婆會成為好朋友,我想,我希望這樣。
他們夫婦間的談話終于結束。只見老計溫柔地對她微笑,而她則以同樣的微笑回敬他,只是她太害羞,臉都紅了,因此微笑看上去不那么明顯,卻顯得有些神秘。
一時間,我女朋友的笑臉閃現(xiàn)在腦子里,這樣的清楚,使我覺得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她。她從來沒給我寫過信,我也不能給她寫信,監(jiān)規(guī)第六條說犯人不允許跟直系親屬以外的任何人通信?晌疫@時候覺得,要是她能帶著像老計的老婆那樣的微笑來看我一次,就是讓我挨餓,甚至加我?guī)啄晷涛叶疾辉诤酢?/p>
老計比我先跨進大鐵門。走進監(jiān)房就看見他小心翼翼地脫去身上的西服,然后取出一張舊報子,把衣服包了起來。做完這件事以后,他就從他的小木箱里取出一只碗,一手伸進她老婆給她帶來的炒米粉口袋,抓了一把炒米粉放進碗里,就用開水泡,一面不停地用筷子攪, 還不時地吹呵吹的,以便一口氣吃下去。我看到他的脖子隨著每一次吞咽而蠕動著,覺得他還是噎著了。隨著嘴巴的動,臉上汗流不停。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就用拿筷子的那只手的手背胡亂地在臉上抹一下。
我走到他正面,想此刻他臉上必定留有一些和他老婆見面時留下的痕跡。他會不會再次回憶起過去的日子?也許他會跟我談談他的老婆也說不定?墒遣,他看上去跟他老婆來以前一樣冷漠。從他的吃相看,跟一個老犯人根本就沒有任何區(qū)別, 完全是一副老吃老做的派頭。也許他被捕的時候就知道要跟她老婆作長期的分離,不得不在另一場合相見。老計肯定來勞改隊以前就作好了準備。
打他老婆第一次來探望以后,她每兩月就來瞧他一次。其他犯人的親屬們要是碰巧給趕上了,也都見到了他們夫妻的相會。所有見到他們相會的人都要在飯后談論他們。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把老計也列入我們組的重要人物的行列。共有五人之多。其中我們的組長當然是最重要的一個,他的分菜分飯的公平在組里無人不服。沈成興以他在睡覺前講笑話的本領位居其次。下面就輪到陳杰和我,以我們在采石場的苦干和幫助體弱者而得名。老計成了第五個重要人物?墒撬闹匾c眾不同。我們把他列進去的原因僅僅因為他穿著那身包在舊報紙里的衣服,邁著方步去見他老婆的一刻,在這一刻,他的重要就遠遠超過了我們所有的人。
在我們組,數(shù)陳杰和我對老計那不同凡響的風度最感興趣,因此經(jīng)常拉著他說話,尤其是晚上,思想改造課完了以后見他獨自一人站在水泥場上。我們跟他說話的時候很克制,也很有耐心,常常以客套話問長問短開始。我們有時候會問起他的愛好,有時候問他的小照相館和他的客戶,但是每一次得到的答復都不外是一個簡單的“對”或者“不對”。我常常跟陳杰使眼神,希望他能提出真正使我們感興趣的問題,但是他好像也缺乏勇氣去做這件事。
我們終于還是知道了一點關于老計的私事。他告訴我們他老婆來看他時他穿的西服是他的結婚禮服。這就是關于他的全部。
那晚睡覺前我們把老計的西服的歷史向全組公開了。人人都覺得他穿了這身西服去見他老婆的時候仍然像一個新郎官似的。不過就如沈成興說的那樣:“老計的結婚禮服現(xiàn)在成了‘出客衣裳’了!
老計就這樣度過了他四年刑期的頭兩年。每逢晴朗的休息天他就曬衣服,每逢老婆來看他時就穿著它。如果我們碰巧看見他穿著他的“出客衣裳”從管教辦公室回來,就會逗他說:“嗨,老計呵,你這小日子過得還真不含糊. . . . . . 讓我們給你算算,在你刑滿前還得把這身西服穿多少次。十一次,十二次?”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越來越少見到老計穿他的“出客衣裳”。不過還能看到他在晴朗的休息天把“出客衣裳”掛在鐵架上曬。他老婆不像剛開始那樣跑得勤了。最后甚至半年多才來看他一次。老計還是一如既往,晚上獨自站在水泥場上。在月光下,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寬寬的方臉上充滿了憂愁。有時候我們聽到他從胸中發(fā)出一聲嘆息:聽上去就像一個臨死的人發(fā)出的聲音。
終于有一天晚上,老計似乎再也忍受不了饑餓和孤獨,甚至絕望到了不能自制的地步。他對著陳杰和我說:“你們覺得我老婆會不會變心?”這話使我們大吃一驚,因為我們根本沒料到他會問我們這樣的問題。比起其他犯人,我和陳杰一向更為執(zhí)著地把老計和他老婆的關系看成是勞改犯里面最深奧莫測,最神圣的感情。
陳杰口吃地說,“不,不,我不信你老婆是那樣的人. . . . . .”
老計沉沉地嘆了口氣,說,“但是許多女人確實在她們男人吃官司的時候變了心呵!
接著大家都不發(fā)一言,最后老計打破沉默問我們是否能借他一些炒米粉,以使他度過眼前的困境!耙俏依掀艁砹,我馬上就還你們,”他加了一句,似乎覺得沒把握我們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我覺得老計主動找我們說話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炒米粉。怕我們會拒絕他,他又說,“我老婆來了會還給你們的。”
當然,我們滿足了他。他說他不知道怎么謝我們,又說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們。老計離開后,陳杰和我又在水泥場上站了一會兒。我們誰也不看誰,也不說一句話。
我們漸漸地跟老計疏遠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們看到他悄悄站到我們邊上我們就借故離開。這個我們?nèi)绱司粗氐娜艘呀?jīng)變得跟一個普通犯人毫無區(qū)別。我們還恨他呢,因為他利用了我們的天真。不用說,如果我們現(xiàn)在問他有關他和他老婆的關系,答案一定會令人失望。一句話,我們覺得老計根本配不上他的老婆。
已經(jīng)到了中午,太陽烤著我新刮的光頭,辣豁豁的。犯人們所有的活動都停了,只有幾個新犯人還留在水泥場上。我想我得回監(jiān)房里去了,就拖著腿走到我的組門口。里面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斗雞眼以外,所有的同組犯人們都躺在各自的鋪位上。陳杰躺在下鋪,嘴里哼著一首他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 雙眼瞪著前方,雙腳不住地晃動。走過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似的。
“我有話要對你說,“我悄悄對他說。
“說什么?” 他憤憤地說。
我做了個手勢要他跟我出來,就徑自向外走去。走過老計的下鋪時見他正躺著養(yǎng)神呢。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很不自在地把放在身旁的手移放到胸前。
剛跨過刷了白漆的水泥長條凳,陳杰就到了。于是我們就向前走,跨過了大半個水泥場。暴烈的太陽只有在緊貼著高高的水泥圍墻邊的那條狹窄的蔭影里才得到解脫。
“叫我出來干什么?“陳杰側身靠在墻上,看也不看我一眼,說。
“我覺得老計把他的‘出客衣服’給賣了,” 我說。
“這就是你把我拉出來的理由?! 我要申明,這不關我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斗雞眼看到那衣服賣給了童三元,尤富才還得到一斤炒米粉的好處呢,” 他瞪著我大聲說。
“別這么大聲嚷嚷,老計會聽見的!
“你怕他?但是你把我拉到這里,難道你就不怕我?”
我們就這樣站著,對視著,我們的眼睛在烈日下面閃耀著兇光?諢o一人的水泥場在陽光下變得油光光的,靜悄悄的。那籠罩在絕望,腐臭的氣氛中的監(jiān)房呵,只有聽到躺在那里的犯人在翻身嘆息。
陳杰怒視著我。我們隨時會廝打起來。但是這一刻終于過去了。我閃到一邊,把火氣壓了下去。
那晚,思想改造課以后,老計告訴我早晨發(fā)生的一切。接著他求我?guī)退粋忙。
“你覺得我這人比較軟是不是,”我問他,“所以比陳杰好騙?”
老計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好容易才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想請你和陳杰再幫我一次。這次除了你們,誰也幫不了我。”
“很抱歉,” 我說!拔覀儙湍銕偷眠不夠嗎?”
“就在我把我的西服以九斤炒米粉的代價賣給童三元的時候,我還想著我不該這樣做啊。要是我老婆知道了,指不定多傷心呢。我現(xiàn)在決定了,一定要把衣服換回來?蛇@事兒我一個人辦不了,” 老計急促地說,好像我是他的最后靠山似的。
我馬上就做出決定,把陳杰叫到了水泥場上。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我們商量著對策。我們都忘了中午不愉快的一幕,專心地考慮把衣服拿回來的辦法。老計自感沒臉,就默默站在一邊。
最后陳杰轉向他,說,“好了,去拿了炒米粉跟我們走。找他媽那幫子狗日的去!
我們在廁所里找到了尤富才。我一步上前從后面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尤富才嚇了一跳,轉過身說,“怎么回事?”但是當他遇到站在身后的陳杰在惡狠狠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不發(fā)一語就乖乖地跟了出來。
在水泥場上我們找到了童三元,此刻正眉飛色舞地對著一群犯人吹噓兩天后刑滿了去哪個飯店大吃一頓的計劃。只花了幾分鐘童三元就乖乖跟我們走到一邊, 接受老計還給他的炒米粉,然后進監(jiān)房取出衣服還給了老計。
夜深了,我們又回到了先前商量取回衣服的地方,我看到老計在笑。可是當陳杰看他時他卻又不敢笑。但是陳杰根本沒在意,他在繼續(xù)他的慷慨行為,建議我們送一些炒米粉給老計。我當然沒二話,可是我的炒米粉袋快見底了。
老計離開后我們還呆在水泥場上不愿意走。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月光好像故意夸大了大鐵門和高圍墻之間的虛無和實在。我想起了老媽,她此刻可能已經(jīng)睡了。她經(jīng)常來信說,“我起得早,睡得也早。一上床就睡著。你離家后,我已經(jīng)習慣這樣了……”
陳杰站在我的邊上,突然在我的頭上拍了一記。“今晚你看上去比平常厲害得多,也可怕得多, 那都是因為你新刮的頭, 在月光下面閃耀著藍不藍,青不青的反光。光你這頭,就把尤富才,童三元給怔住了。”
我也在他頭上回敬了一記,。于是我們就在水泥場上玩了起來。
打那往后,老計再也沒去過貨貨市場。他像以前一樣,晚上繼續(xù)在水泥場上踱來踱去。他越來越瘦,臉也變得尖尖的。而且比以前更不愿意說話, 好像決心以這樣一種默默忍耐的方式來吃完他的官司。我們則認為這是他對自己有信心。我們想,也許他真的就能挺過去的。
老計每逢晴朗的休息日還是一如既往把他的“出客衣裳”拿出來, 晾在鐵架子上,還是仔細地用沾了水的刷子清洗霉點。然而,“出客衣裳”已經(jīng)是滿身破洞, 風光不再了。難怪尤富才取笑他說,“你的衣服現(xiàn)在連一斤炒米粉都不值!
轉眼就到了老計刑期的最后一年。他老婆又開始經(jīng)常來看他了。而他也總是穿著“出客衣裳”去見她,直到他刑滿的兩個月前,她最后一次來看他的時候,他卻沒有穿上“出客衣裳”去管教辦公室,而是裹了一件勞改隊發(fā)的黑棉衣。
那晚,思想改造課以后,董管教員來到了我們組,問老計:“今天是你老婆最后一次來看你,為什么不穿上你的西服?” 董管教員臉上有些憤怒。老計慢吞吞地從他的鋪位上站起,說:“我不能穿這西服,瞧,老鼠在這兒咬了個洞!闭f著,就從床底下的小木箱里取出他的“出客衣裳”鋪開在他的床上。衣服的料子已經(jīng)完全壞了,甚至連顏色都變了。前胸上有一個月牙形的破洞。
董管教員叫老計把衣服給他,說,“我叫縫紉組的女犯人給你補一補。”
老計刑滿的那天正好又是一個晴朗的休息天。他一早就穿上了他的“出客衣裳” 。衣服的前胸的破洞處用一塊顏色和質地相近的 材料補好了。遠遠看去,好像老計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塊手絹似的。我看了他一會兒就走到他身邊,覺得他有話要說。他兩手捏成一團, 仿佛有什么難言之隱。最后他終于開了口,卻只說了一句:“我的老婆下午來接我。”
果然,下午他老婆出現(xiàn)了。她的容貌卻嚇了我一跳。這個女人的變化太大,我不敢相信她就是老計的老婆, 就是那個四年前我親眼見到的,一直放在心里的女人。她顯得憔悴,蒼老。她所有的風韻,美貌,活力全都蕩然無存。唯一能確認她是老計老婆的標記是她那含羞的微笑。
她在大鐵門外等候的時候,老計就和我握手。我看看老計的“出客衣裳”,然后又把眼睛轉向他老婆。她和老計的“出客衣裳”一樣,都不是我四年前看到的,爾后又一直記在心里的樣子了。我回憶起老計的老婆第一次來看他的情形,老計在水泥場上對著交易市場咽口水的樣子,他拿“出客衣裳”換炒米粉的情形, 以及他深夜獨自在水泥場上絕望的嘆息。當我再次把眼睛從老計的“出客衣裳”轉移到他老婆的臉上, 我就禁不住想,在她沒有來探望他的那一年里,有沒有什么發(fā)生呢?她是否也經(jīng)歷過類似老計和他的“出客衣裳”的考驗呢?
看著他們,我的眼淚就淌了下來。我想起了我的朋友陳杰,去年他在采石場被落石擊中,沒能度過他二十三歲的生日。他像我一樣,目睹了他們夫妻的相會, 也像我一樣幫助老計。要是他能站在我邊上,看到老計他們夫妻團圓,他一定會拍我的頭,說出梗在我喉嚨口的告別的話。
老計終于跨出大鐵門,和他的老婆在一起了。我們這些跟他相處了多年的犯人用我們的眼睛追隨著他。我們緊接著也跨出了大鐵門。當我們回過頭去,就看到董管教員,蔡指導員和另外幾個管教員也從他們的辦公室里走了出來看他們,直到這對夫婦從視線中消失。
原文為英文,發(fā)在 “Antaeus, Special Fiction Issue. Spring, 1993”。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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