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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詒和:一縷余香在此——奚嘯伯往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為寫“奚嘯伯往事”一文做資料準備的時候,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個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分子的名伶,在公開場合居然沒有說過一句反黨的話。我托在石家莊工作的朋友去查閱相關材料,得到的回答是一九五七年河北省所有的報紙沒有一篇關于奚嘯伯鳴放期間的言論的報道,也沒有批判他的文章。我又去問他的弟子、書法家歐陽中石先生,得到的回答也是同樣的:奚嘯伯在一九五七年夏季沒有反黨言論。這豈不怪了?

          不過,他還與我的父(章伯鈞)母(李健生)有過一面之緣。

          奚嘯伯(一九一O-一九七七)男,滿族,北京人,京劇老生演員(略)

          

          留學生

          

          奚嘯伯是以書香子弟而從事京劇的,后進入四大須生(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之列,藝術上可與馬、譚一爭短長。

          他是滿族正白旗人,出身清廷官宦世家,祖父曾入閣。辛亥革命后,家道中落,到了父親這一代已靠賣房產(chǎn)度日了。奚嘯伯自幼聰穎好學,七歲入私塾,九歲入崇實小學。在六歲的時候看過一次堂會戲,從那一刻起,他愛上了京劇。哪家有堂會,他就想辦法去看。為什么愛京劇,當時就說不上來。即使到了成名以后,他還是說不明白。

          從八歲起,奚嘯伯就跟著留聲機唱片學。那年月,北京又管留聲機叫話匣子。他從親戚家弄到一架破留聲機和一些唱片。其中有譚鑫培的《賣馬》、《戰(zhàn)太平》、《四郎探母》等。天天跟著唱片學,沒多久,所有唱片里的唱段他全會了,而且是各派的東西都有。因為是從留聲機學得的老生,所以后來有人戲稱他為“留學生”。

          十一歲的時候,他一再向父親請求容許他入科班學戲。不久,父親去世,唱戲的事情被擱置。后懇請于母,母親亦不允。趕到十二歲那年,他在親戚家的聚會中清唱了《斬黃袍》里的一段,被座中大名鼎鼎的言菊朋賞識。此后,他每日到言家學藝,這樣,獨樹一幟、獨成一家的言菊朋就成為他的開蒙老師。

          十四歲時,因為嗓子倒倉,便又去念書,進的是一所教會中學。他喜歡國文課,每一篇課文,不管老師要求與否,他都背誦下來。他也喜歡歷史課,能記住許多歷史人物和事件。他還喜歡英文,讀得很不錯呢!當時就能與英語老師作一般的對話了。數(shù)理化是奚嘯伯最不愛上的課了,老師在黑板上寫公式,他就在下面念叨:“我主爺攻打葭萌關……”

          十六歲那年,他的嗓子又回來了,便放棄學業(yè),正式從藝。他一度在張學良海陸空行營總務處當一名上士錄事,終日抄寫公文賴以糊口,也練就一筆好小楷。到了晚上,便去票房與友人切磋京劇,偶爾也粉墨登場。二十歲那年,以票友下海。正式唱的第一出戲是《捉放曹》,在堂會上唱的。

          以后的幾年,是最辛苦的日子。他家住北京安定門二條,每日清晨,到安定門外護城河邊喊嗓子,邊走邊喊。冬天,趕上下大雪,就帶上一把條帚。出了城就邊掃邊走,邊走邊喊,一直走出十三個城門垛子。然后,再掃著雪往回走。如此,五年如一日。

          后來,奚嘯伯紅了,掛了頭牌。在北京就流傳起來一個說法:“奚嘯伯能不紅嗎?安定門外往東第十三個城門垛子的一塊磚,都被他喊得凹進去一塊!庇纱苏f明,他用功極苦。

          他曾經(jīng)跟一位姓呂的先生學戲。因家道窘困,只好徒步往返。來回三十里,一天一趟。去時十五里熟(戲)詞,歸時十五里熟(戲)腔,從未間斷。因為沒錢在外面飯鋪吃飯,到了午飯時間,他只得從呂家出來,自己找個僻靜的地方啃涼窩頭。

          后來,他還拜了著名的文武老生李洪春為師,學了幾十出戲。李洪春后來感慨地說:“奚嘯伯不像別的學生,師傅怎么教就怎么學。他愛刨根問底,問這個人物的出身、經(jīng)歷、脾氣,什么他都想知道。即使成了名,也沒有停止過學習琢磨京劇。他成為奚派,可不是靠領導,靠關系,完全憑自己的本事。”

          在藝術上奚嘯伯常想著自己的短處,曾對朋友說:“我是票友出身,基本功差,個子矮,扮相窮(即苦相),這樣自己就有了努力的目標!笔堑,他能成為“四大須生”之一,著實來之不易:一沒有馬連良的天賦,二沒有譚富英的好嗓子和深厚背景,也不像楊寶森既是梨園子弟、又有哥哥楊寶忠的胡琴保駕。他完全靠自己那股子把“城墻的磚頭喊凹進去”的勁頭和苦心。

          

          給梅蘭芳掛二牌

          

          那時“四大名旦”最紅,不管什么演員,只要搭上了他們的戲班,尤其是搭上梅蘭芳的戲班,就如登龍門了。機會終于在他二十六歲那年,來了。

          梅蘭芳最愛他的兒子小九(梅葆玖)。有一次,葆玖染上了傷寒重癥,高燒不退。請來的名醫(yī)都束手無策。病情危急之際,與梅關系密切的銀行家馮耿光(中國銀行總裁),舉薦天津的中醫(yī)郭眉臣去試診,以冀萬一。不料想這位郭大夫的兩服湯藥下去,孩子居然退燒,就此挽回一條小命。事后,梅氏對郭眉臣之于其子“恩同再造”,萬分感激。郭大夫的親外甥就是已經(jīng)下海唱戲的奚嘯伯。郭老先生趁此機會向梅老板舉薦,而梅劇團其時正缺當家老生。拿當時的奚嘯伯比以前幾個合作的老生,多少還是有些差距的。這事,在梅只是答謝之意;
        在奚則是從此得“傍”一代名優(yōu),身價陡增。梅氏用奚搭配時間頗長,直到他“留須謝客”。

          奚嘯伯給梅蘭芳掛二牌,用功又用心。凡是在梅蘭芳需要表演的地方,必充分提供空間。在生、旦唱對口時,奚嘯伯都把自己的尺寸把握好,使梅蘭芳在接唱的時候,十分合適。所以,梅蘭芳對他一直都十分滿意,愿意與他合演。應該說,演員掛二牌也是很難的,難就難在必須揣度和滿足頭牌的需要,惟如此,方能合作長久。

          

          儒伶

          

          社會上不少人稱他為“儒伶”,一些朋友還誤傳他是大學畢業(yè)生。雖說奚嘯伯讀到中學便輟學,可他一生從未放松過學習。常年演出在外,總把厚厚的一部《辭源》以及其他文史類書籍帶在身邊。書法也是陪伴他一生的樂事。

          他愛交朋友。每到一處,都要結(jié)識一些新朋友,而且還從梨園行擴展到文化界、學術界,和許多教授、學者、畫家、醫(yī)生往來。他認為這樣可以豐富自己的知識。為了演好《屈原》,他向文懷沙先生請教。演《宋江》,他和歷史學家張守常一起聊《水滸》。排演《范進中舉》,他不知把一本《儒林外史》翻閱了多少遍,而且傾聽精通京劇的北大教授吳小如先生的高見。唱《空城計》,奚嘯伯扮演的孔明有很濃的書卷氣。為了使墻頭撫琴的動作更真實,他向古琴演奏家求教指法。

          他在書法上下過很大功夫。早年臨過《靈飛經(jīng)》,又練習趙體。奚嘯伯和朋友通信,也多用毛筆書寫。人們都說讀奚嘯伯的信是享受。字跡端莊,文辭典雅。晚年,又學鄭板橋的書法,而他的表演藝術也更加走向深沉含蓄,精纖雅潔。特別是他的演唱風格醇厚而柔婉,有如洞簫之美。這與他的人生際遇相關,也與他的文化修養(yǎng)相通。

          有一年,奚嘯伯到上海,見到一位金石家為俞振飛治了一方“江南俞五”的圖章。篆法與刀刻都是上乘。他看了嘖嘖稱贊,認為不僅刻得好,更有趣的是“江南俞五”的立意。俞振飛笑著說:“這有什么,你不是也可以來個‘燕北奚四’嗎?”

          燕北奚四,江南俞五,真是天然一聯(lián),名伶印“對”,雅人雅事了。

          

          戒毒

          

          和許多名伶一樣,他也有吸毒的嗜好。每夜散戲,吃罷夜宵,便開始吸鴉片,一抽就是一整夜。次日清晨六點,孩子去上學,他才寬衣睡覺。為了這“一口”,奚嘯伯有時不得不把一些值錢的物件賣掉,或送進當鋪。兒子奚延宏說:“他離開大煙,就跟死人一樣!钡搅1947年前后,奚嘯伯已處于手背向下,求借于人的窮途。那時,葉盛蘭、李少春等人不斷給予周濟。雪中送炭之情,令他終生難忘。

          一九五一、一九五二年,政府大力宣傳戒毒。奚嘯伯住在石家莊,行署專員張東屏登門拜訪,動員他戒毒。

          奚嘯伯說:“我不戒,我走,我不唱了!

          張東屏說:“不唱可以,走也可以,但大煙不戒不行。禁煙戒毒是政府的法令!

          經(jīng)多次談話,奚嘯伯同意戒毒。當然,也是不得不戒。張東屏找來最好的醫(yī)生給他配藥戒毒。誰知他是不抽不能睡,一夜折騰至天明,痛苦異常。不能抽大煙,就抽紙煙。一天晚上,他服完安眠藥以后就躺在床上抽煙,抽著抽著就睡著了。深夜,兒子被煙嗆醒,才知道是父親的被褥給煙頭點燃了。連忙把他叫醒,又是潑水,又是腳踩,才算把火撲滅。

          三個月后,奚嘯伯戒了毒。大家又擔心他是否還能開口唱戲,于是,去北京請回他的琴師魏銘先生。一聽,不單能唱,且底氣也比過去好。

          奚嘯伯眉開眼笑,說:“戒煙,救了我的靈魂!

          

          人緣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奚嘯伯挑班的“嘯聲京劇團”排演了《屈原》,這是一出新戲。為了取得人物和時代的真實感,他提出要重新設計、制作服裝。當時劇團是私營的,沒人肯為新戲投資。只有自己掏腰包了。他寧肯降低生活費用,少拿戲份,也要保證新戲的質(zhì)量,決不湊合。奚嘯伯的行動感動了所有的配角,大家也都表示支持。結(jié)果《屈原》在北京、上海等地演出,獲得了很好的評價和收益。

          一次在天津新華禮堂演出,他住在裕華賓館,戲碼排得密實,每天都很累。一個星期天的中午,突然來了幾十名中學生,他們說要見奚嘯伯,又說,要請奚嘯伯簽名留念。陪伴父親的兒子奚延宏聽了很不高興,不想叫這群學生進來。奚嘯伯當即制止,不但和孩子們見了面,還用毛筆工工整整地為他們一一簽名留念,有的還題了詞。

          學生高興地走了。奚嘯伯對兒子說:“你為什么要回絕人家呢?”

          “一群孩子,懂什么!”

          “孩子也是我們的觀眾,雖說他們現(xiàn)在才十幾歲,可再過幾年就都長大成人,他們會分配到各地去工作。這不等于為京劇播下種子嗎?你今天冷淡了他們,人家就會對你有不好的印象或看法,這無形中就留下了隔閡。”奚嘯伯鄭重地對兒子說,“沒有人緣,就沒有戲緣,更談不上飯緣兒!

          平時,他常和孩子們一起聊天,談話的內(nèi)容多與藝術相關,從不在背后講同行的壞話。“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這是他遵守的做人道德,F(xiàn)在的人,沒幾個能做到。我自己就做不到,愛在背后說長道短。

          

          揮金如土,仗義疏財

          

          成名后的奚嘯伯,收入大,開支也大?捎谩皳]金如土,仗義疏財”八個字,來概括他的日常做派。他的一個嗜好,就是“請客吃飯”。平素就極少獨酌自飲,總是約上一些朋友聚會,邊吃邊聊。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去上海演出,住在惠中飯店,每日必請客。又趕上生日,來祝壽的絡繹不絕。一共呆了十七天,不但把全月的工資搭進去,還欠了五百元債。

          奚嘯伯還把許多錢花在親戚朋友的身上。唱紅了以后,每天都有人到家中去“告幫”(即借錢)。只要對方張口,無論多少,總要給一兩塊大洋。一個表弟,每周必來吃兩次飯,飯后必抽大煙,臨走必拿點錢。奚嘯伯對這個表弟從未厭煩過。妻子有七個兄弟,生活也?克┙o。他認為這是分內(nèi)之事。奚嘯伯對同行也是如此。著名花臉演員金少山一度衰敗,連頓正經(jīng)飯菜都吃不上。他組織同行為金爺唱“搭桌戲”(一種不取酬勞的演出。若干演員為救助某一同業(yè)而舉行的演出,收入全部贈與該人),以解決生活困難。著名老生高慶奎,晚年生活窘迫。只要他去了后臺,就一定叫管事給高先生送個“紅包”,里面裝上相當二路老生的戲份。

          令人想不到的是,奚嘯伯對家里人卻相當“摳門”。奚延宏說:“想花他幾個錢,可太難了!币痪盼辶辏瑑鹤釉诒本┚﹦∷膱F工作,想買輛自行車,求父親湊點兒錢,可說什么也不行。實在沒轍,便向當時的副團長吳素秋求援。吳一口答應,從奚嘯伯的工資里扣下二百元。事后,奚嘯伯還老大不高興呢。

          奚嘯伯死時,沒有積蓄,也無家產(chǎn)。死后,他給兒子留下一條破毛毯,一個樟木箱。

          

          妻子

          

          奚嘯伯是個孝子,對長輩極其恭順。掙錢多的時候,別說是置房產(chǎn),就是給妻子買件新衣服,一要經(jīng)母親同意,二要跟姐姐、嫂子一起買才行。他的妻子張淑華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很受管束,常常暗自生氣,又不敢多說一句。久而久之,元氣大傷。奚嘯伯也為家庭里的各種糾紛耗去許多精力,疲憊又痛苦。一九四九年,妻子病故,那年,他四十歲。

          好歲數(shù)又唱得正紅,續(xù)弦還不容易?妻子病逝不久,不少親戚朋友便登門提親,卻都被奚嘯伯婉言謝絕。他深知母親的脾氣和家務的繁重,深恐婆媳不和,引來家庭不幸。一九五四年老母去世。再提此事時,他又怕新媳婦給三個子女帶來痛苦。弟子歐陽中石也勸說他續(xù)娶,以便有個老伴照顧。他仍不同意,說:“再娶困難很多。一要對方滿意,二要孩子滿意,三要我本人滿意。我不能委屈別人。你想想,對方不滿意,這不是叫人家來受委屈?孩子們自幼喪母,若與繼母不和,既委屈了孩子,更對不住他們九泉下的母親。與其日后對不住人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不如自己對不住自己。”

          每說到這件事,他總是熱淚盈眶。與梅蘭芳合作演出《二堂舍子》,梅老板曾感慨地說:“他這個戲是越演越好了,可能是有切身體會了吧!

          “文革”中,他身患半身不遂之癥。朋友們議論說:“奚嘯伯如果有個老伴兒就好得多了!

          他說:“我成了這個樣子,又是反革命又是右派,又這么個半死不活的身子,不是坑人家嗎?!”

          奚嘯伯六十七歲溘然辭世,二十八年孑然一身。

          我冤呀!

          一九五七年六月五日,由葉恭綽、李伯球、李健生、李萬春等主持的戲曲界整風座談會在北京飯店舉行了,后來,父親和農(nóng)工中央副主席黃琪翔也趕來參加。在這個會上,父親結(jié)識了奚嘯伯。

          倆人作了簡短的談話,父親勸他參加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

          奚嘯伯說:“我已經(jīng)參加民盟了。”父親笑著說:“那我們是一家人了!

          父親問他經(jīng)常演出的劇目都有什么。他說:“為了紀念《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誕辰,我和北京市四團演出了一個新戲,叫《范進中舉》!本帉憚”镜氖钱厴I(yè)于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的作家汪曾祺。

          “《范進中舉》?”父親重復了劇名,高興地說:“好戲呀。”

          奚嘯伯答:“我只演了范進,可沒中舉!边@話惹得周圍的人都笑了。

          座談會上,奚嘯伯沒有發(fā)言?伤娜逖艢赓|(zhì)給父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散會時,父親讓我的母親用她的車送奚先生回家。

          我對這次會晤很感興趣。想查查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中央委員會過去的簡報、記錄或資料,做進一步的了解?扇思腋嬖V我,農(nóng)工黨所有過去的文字材料都上繳了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我還想查查民盟中央1950年代的檔案,看看奚嘯伯是不是真的參加了民盟。人家又告訴我,民盟的檔案也上繳了。

          后來從奚延宏那里,我才知道了奚嘯伯在反右階段的某些情況:1955年奚嘯伯和兒子一起參加了北京京劇四團,他任團長,與吳素秋等人合作演出。不久,北京成立了一個京劇工作者聯(lián)合會。梅蘭芳、馬連良分別任正副會長。因奚嘯伯有文化,大家就推舉他為秘書長。這段時間,他又忙著唱戲,又忙著社會活動。那時,奚家住在菜市口,李萬春先生住在大吉巷,兩家靠近,彼此交情也好,加之他孤身一人,李萬春、李小春父子就經(jīng)常請奚嘯伯到家里聊天、飲酒,吃飯、喝茶。1957年大鳴大放的時候,戲曲界開座談會,李萬春總拉他參加。他也愿意和葉恭綽、張伯駒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往來。每次的座談會,都是李萬春發(fā)言,他記錄。倆人形影不離。運動轉(zhuǎn)入到反右階段,倆人就一齊戴上了右派帽子。奚嘯伯一提起反右,就說:“我冤呀。我從舊社會來,愛吃愛喝。但我從心里沒反黨!

          后來,我又從劉曾復先生那里得知:李萬春在一九五七年夏季那篇關于民營劇團的精彩發(fā)言原來是由奚嘯伯起草的,也許這就是他的“右派罪行”了。

          

          落腳石家莊

          

          他成了右派分子,石家莊地區(qū)京劇團的團長(劉同起)來北京探望。談話中,約他去石家莊。已經(jīng)離開北京京劇四團的奚嘯伯,覺得自己在北京已無任何出路,便一口答應下來,同意試演三個月。

          一起到石家莊的,除了兒子奚延宏、琴師魏銘、跟包的陳寶山師傅以外,另有三人同行。到了新的單位,文化機關的負責人和他談話,說:“因為你戴了帽子,待遇和工資都不能按從前的標準計算了!鞭蓢[伯同意了,可和他同來的人一看這情況,拔腿就走。最后,剩下了兒子、琴師和陳寶山。

          為了改造思想,奚嘯伯除了唱戲,還干掃地、打水等體力活兒。一九五九年,他成為第一批摘掉帽子的人。張東屏專員很關心他,與有關方面打招呼,要求在生活方面盡量照顧。“白云深處青山下,茅庵草舍無冬夏……煞強如風波千丈擔驚怕。”奚嘯伯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提出離開石家莊了。

          和北京的劇團相比,石家莊地區(qū)京劇團更多的是去中小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演出。奚嘯伯的身體本來就弱,加上演出的勞累,體質(zhì)開始下降,疾病也找上門來。奚延宏看了非常心痛,并覺得自己這樣陪著父親,總在鄉(xiāng)下唱,一沒意思,二無前途,就更談不上技藝的提高了。

          一天,兒子終于開口了:“我要離開石家莊!

          奚嘯伯驚懼又傷感,說:“你母親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如今只有我們父子相依為命。如果你走了,留下我孤獨一人,可怎么過呢?這兒的演出條件是差,可人家給我摘了帽子,我不能就這樣走呀!”

          就這樣,奚嘯伯把自己一條性命和全部藝術交給了石家莊。

          

          寂寞沙洲冷

          

          一九六二年,五十二歲的他,從藝整整四十年了。他畢竟有文化,覺得已經(jīng)很有必要對自己走過的路,做一番整理。四月的一天,當同輩藝人還在忙活著登臺唱戲的時候,奚嘯伯已經(jīng)在北京的家平坦胡同五號,開始口述歷史,由弟子歐陽中石記錄下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奚嘯伯自己寫的。全篇完成后,底稿留在歐陽中石手里,謄清一份后,他帶回石家莊,準備將來作為《奚派藝術專集》的主篇!拔母铩敝袝暹z失,幸虧那份底稿在歐陽中石那里,保存完好。

          一九六三年春,為了選拔赴京參加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匯演的劇目,河北省在省會天津市舉辦了盛大的現(xiàn)代戲匯演。那次共有六臺大戲。有唐山的《節(jié)振國》、張家口的《八一風暴》和《杜鵑山》、天津的《六號門》等。此外,就是石家莊的由奚嘯伯主演的《紅云崖》了。每次看完一出戲,都要進行討論,當時負責記錄、整理會議發(fā)言的是尹丕杰先生。他雖是北師大畢業(yè)生,卻又是個剛從勞教農(nóng)場出來的“摘帽右派”。與會者都很清楚:《紅云崖》這出戲絕無進京演出之可能,癥結(jié)所在就是主演是個右派。

          因料定《紅》劇必遭淘汰,討論會也開得冷冷清清。按照常規(guī):討論會記錄稿要交給主持人,不料主持人不屑一顧地轉(zhuǎn)身走了。尹丕杰正不知所措,忽見奚嘯伯還在整理東西,便走過去說:“這記錄稿交給先生好不好?”

          奚嘯伯臉一紅說:“也好!北憬舆^去看起來。

          少頃,他抬頭問道:“這是剛記的嗎?哎呀,這簡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筆頭功夫好了得!”然后低頭又看了一會,遂抓住尹丕杰的手,說:“因為素未謀面,不知老弟的來歷,請介紹一下!

          尹丕杰苦笑道:“我與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根柢不同,先生是四大須生,我不過是?兒蔥∪澹?在景縣京劇團當編導,臨時工而已,不值一提!

          奚嘯伯沉吟不語,爾后話鋒一轉(zhuǎn):“好,我單聽聽您對《紅云崖》的意見吧。”尹先生談了一大堆看法,還間雜提了一些修改建議。

          奚嘯伯聽完,客氣地說:“高見,高見。”又問:“您看過我多少戲?”

          答:“不太多,但也不少!薄罢堅u一評!薄安桓遥桓!鞭蓢[伯一再催促,尹先生說:“這樣吧,我只就先生的唱工寫幾個字吧。”便從記錄紙夾里抽出一頁白紙,寫了“鶴鳴九皋”四個字。

          奚嘯伯看后,說:“過獎,過獎。”

          尹又寫了“雁落平沙”四個字!鞍,知音。難得的知音。”奚嘯伯顯然有些激動。

          “先生別急,還有幾個字呢!苯又鴮懙溃骸凹拍持蘩。”

          奚嘯伯半晌無語,后長嘆道:“命該如此!闭f著將寫著字的紙片疊起來,想往衣袋里放。

          尹丕杰奪過來,撕碎扔掉。說:“無知妄見,不值得您保存!

          奚嘯伯苦笑著,說:“對,對!边@時,會議室早己空無一人。偌大一間廳堂,奚嘯伯神情蕭疏,顯得有些孤凄。

          自一九五七年后,他就是一個寂寞的歌者。

          

          聽敵臺

          

          一九六三年下半年,石家莊京劇團被派到束鹿縣新城鎮(zhèn)去搞“四清”運動。奚嘯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鍛煉和考驗,與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那時,江青已在戲曲界發(fā)號施令,大力提倡現(xiàn)代戲,禁演傳統(tǒng)戲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大家都不敢用老戲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嘯伯聽半導體收音機,無意中聽到播出一段老戲。

          一聽:“昔日有過三大賢,劉關張結(jié)義在桃園。弟兄們徐州曾失散,到后來相逢在古城……”這是《珠廉寨》里老生的唱段,越聽越覺得像是自己在唱。

          再聽:“一來是老賊命該喪,二來是弟兄得團圓……”他確認是在播放自己的唱片,心里害怕,但越怕越要聽。這是什么電臺?他決定聽完:“勸賢弟休回長安轉(zhuǎn),就在沙陀過幾年,落得個清閑!

          最后,聽播音員說:“這里是中華民國……”他嚇得趕快換臺。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奚嘯伯偷聽敵臺,這是他“文革”中的一大罪狀。

          

          這叫生活?

          

          一九六四年,北京舉行京劇現(xiàn)代戲會演。會演完畢,趙燕俠等名演員提出不再拿保留工資的建議。他聽說后,馬上向組織提出要按國家一般干部工資制度領取工資的要求。其實,奚嘯伯無房產(chǎn),無積蓄,家里連些像樣的家具也沒有,薪水月月領,工資月月光。有人很反感他的表態(tài),說:“你又不是黨員,干嘛這么積極?”

          他置之不顧,堅決提出減薪。說:“只要我知道是黨的意思,我決不猶豫。”

          一九六六年,毛澤東發(fā)動了“文化大革命”。劇團很多人為表忠心,彼此揭發(fā)互貼大字報。而給奚嘯伯貼的大字報就更多了,因為是右派,是團長,是“反動藝術權(quán)威”,從前在張學良部隊當上士錄事,故又加上一個“歷史反革命”罪名。于是,他被壓在四頂大帽的底下。劇團一向是靠他掙錢的,很多演員都是跟著他學戲、唱戲的,F(xiàn)在,這些人都來揭發(fā)、斗爭、打擊他。一時間忘恩負義成了時尚,不再是惡行。

          文明處在不文明的腳下,文化攥在無文化的手里,奚嘯伯開始了人生最后的掙扎。他除了接受各式各樣的批斗和體罰以外,還要掃地、生火、篩爐灰、撿煤渣。每月發(fā)五十元的生活費。后來,造反派說:五十元太高了,便降到十五元。他是“四大須生”,一輩子好吃喝。生活水準驟降,精神壓力陡升,使他幾乎垮掉。先是牙齒脫落,又無錢鑲牙。接著,就是急性肺炎?瘸鰜淼亩际茄怠^裳雍陣槈牧,趕忙和孫子奚中路一起把他送進醫(yī)院。

          是幸運,也是命大。在醫(yī)院得遇一位顧大夫。他醫(yī)術高超,又是戲迷,特別喜歡余(叔巖)派,便暗中給奚嘯伯以特別關照。顧大夫也是邊勞動、邊看病。每次看完病,倆人都要說說戲。奚嘯伯的膽小,老戲一句不敢說,只講現(xiàn)代戲,或者講點發(fā)音、吐字及韻律。有了好醫(yī)生,奚嘯伯才漸漸康復,出了醫(yī)院。

          出院之后,生活依舊清苦。十五元的生活費扣除十二元的伙食費以后,他只能拿到三塊錢。奚嘯伯的煙抽得厲害,所以這三塊錢里,還包括煙錢。他專買一毛錢一盒的“太陽”牌紙煙。如果伙食費里能剩下一兩毛的話,他就拿來買火柴。

          這叫生活?中國人的忍辱負重、茍且偷生,無敵于全世界。

          

          因他而死,為他而癱

          

          陳寶山是奚嘯伯的“跟包”(京劇術語。戲班里的主要演員自己配備和隨帶的琴師、鼓師和后臺服務人員)。奚嘯伯從來沒虧待過他。倆人相處極好,像是親兄弟!拔母铩敝校蓢[伯挨批斗。陳寶山心里同情,可不敢有半點流露。一次,劇團到工廠俱樂部演出,奚嘯伯父子下午就趕到演出地點打掃前后臺、裝臺、打水,做演出的準備。奚嘯伯有些勞累,開戲前躺在戲箱上面休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陳寶山看見他蜷縮著身子,怕他凍著,便偷偷給奚嘯伯蓋上了自己的棉大衣。這事被“革命群眾”看見,揭發(fā)后被造反派狠狠訓斥了一頓。

          后來,石家莊搞起武斗。奚嘯伯看情況不好,就逃出劇團。等他再返回劇團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鋪蓋全丟了。他每月十五元,怎買得起被褥?兒媳說:“天涼了,父親沒被子可怎么辦?我記得父親包行頭(京劇服裝的統(tǒng)稱)的包袱皮兒很大,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兒請陳師傅給找找,我用大包袱皮兒給父親做床被子!

          陳寶山果然找到兩塊大包袱皮兒,兒媳接過來,就趕緊動手,做成了被子。這事又被“革命群眾”揭發(fā)出來。造反派的臉上,個個都是兇相。他們厲聲呵斥陳寶山“階級界限不清,到現(xiàn)在還和奚嘯伯往來”。遂勒令他第二天向“革命群眾”做出交代。這可把膽小怕事的陳寶山嚇壞了,他擔心自己說不清、道不明,更懼怕那些血淋淋的斗爭場面。中國人原本是一個理智善良的民族,官民又是兩個天下,那邊一有風吹草動,這邊就有回護之情,F(xiàn)在不同了,一夜之間專政早把個民間天地也砸個粉碎。革命者走大道,能否給陳寶山這樣的草民留下一條小路?可四下里張望,哪兒還有小路呢。

          寫到這里,我禁不住聯(lián)想到自己的經(jīng)歷。記得在一九六八年,犯有“現(xiàn)行反革命罪”的我,被四川省川劇團的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追得到處流竄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你一定要活下來!就是改名換姓,落草為寇……爸爸也不會責怪的!蔽铱薜溃骸拔也桓男彰,可現(xiàn)在哪里還有草?”所以,我非常能體會陳寶山那種抬頭無天、低頭無路的絕境與絕念。我終于被抓進了監(jiān)獄,而陳寶山的路就是死路。陳寶山只有去死。他決定自殺,先是喝下一碗火堿,又怕死不了加罪,接著就上了吊。人世悠悠,天道渺茫!吧砹粢粍Υ鹁酢保(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劍亦可答親人,亦可答知己。

          奚嘯伯得知此事,身心受到極度的刺激,突然中風,半身不遂,被送進了醫(yī)院。接著就下了“病危”通知。兒子接到長途電話,立即趕赴病房。等見到父親時,已是神智不清。奚延宏連聲呼喚,已無絲毫的反應,似乎沒有了知覺。兒子守護了七天七夜,又經(jīng)過搶救,他才算返陰回陽,又由兒子、孫子二人輪流看護了一個月,才完全脫離了生命危險。這時,醫(yī)院知道這個被搶救的人是右派分子、反動藝術權(quán)威奚嘯伯,便決定不再治療,并勒令出院。

          奚家原來住的四合院五間北屋已被沒收,奚延宏向劇團懇求給一間客房暫住,遭到拒絕。最后幾經(jīng)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堆干草的小屋子。兒子帶著孫子(奚中路)把干草搬出去,奚嘯伯才有了容身之處。

          

          沒有昧過良心

          

          一九七六年五月,那時的政治形勢非常緊張,歐陽中石抑制不住對奚嘯伯的掛念,一個人偷偷去了石家莊。見他那骨瘦如柴的樣子,真是百感交集,一把抱住老師雙肩,說:“我看您來了!

          奚嘯伯鼻翼微微煽動,哽咽無語。過了好一陣,說:“別難過,讓別人看見不合適!甭曇暨t滯,語氣中一點感情也沒有。

          歐陽中石把頭從肩膀上抬起,只見他滿臉的淚水從面頰滾落。于是,趕忙擰了塊毛巾,請他擦臉。

          奚嘯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謝謝您!薄澳趺催跟我客氣?”“不,不,”他申辯著,神色凝重地說:“是我有錯,有罪……”

          人癡癡怔怔的,仿佛是在受審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奚嘯伯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對歐陽中石說:“我和比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說:‘你們別顧我,我老右派反正跑不了,你們都拉家?guī)Э。頂不住,有什么事兒便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可就是這樣也難過關。他們(造反派)問我什么,我都承認,按照他們的意思去承認?墒俏艺f的,還是跟人家說的對不上茬兒。所以,他們說我還是不老實!

          師徒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歐陽中石走進他的房間,奚嘯伯早已梳洗完畢,端坐在那里。他對弟子說:“這幾年,我總是像看電影一樣地把所見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主要是想有無對不起人的事。想來想去,沒有昧過良心!

          突然,他想起自己曾借過一個徒弟一百元錢的事,便說:“這錢到現(xiàn)在還沒還,很對不起他。不過,現(xiàn)在我沒法還他。等將來我的情況好轉(zhuǎn)了,有了錢,第一個事兒就是還他!

          這次會晤,奚嘯伯辦了一件大事,就是把奚中路交代給歐陽中石。他一定要孫兒拜師。

          歐陽中石連聲道:“愧不敢當!薄斑@是我賜的,長者賜,不能辭!鞭蓢[伯一語定奪。

          分手時,二人不敢對視。歐陽中石走到門口,但聽得他在背后說:“中石,我不難過,咱們都不許哭!

          歐陽中石返回身去,撲在了奚嘯伯的膝前!翱熳甙,不然晚點了!彼p手摸著歐陽中石的頭,老淚縱橫。

          這次分別也是永訣!叭松没缗萦埃瑤讉臨危自?”奚嘯伯是能自省的。當然,是屬于一個藝人的自省。

          

          我想再看看北京

          

          一九七四年,他的偏癱癥略有好轉(zhuǎn),便給孫子奚中路說戲,還練習用左手寫字。準備日后不能演出了,自己可以為劇團寫字幕。劇團一些演員、個別領導也來探望,安慰他好好養(yǎng)病。日子雖平淡冷清,病情倒也穩(wěn)定。

          一九七六年十月,奚嘯伯得知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非常興奮,這時不斷有人告訴他北京、上海的消息和梨園行的一些新情況,尤其對蒙冤者平反昭雪的信息,他異常敏感、激動。過度的壓抑、極度的興奮,使他衰弱的身體難以承受,外表的好轉(zhuǎn)、情緒的恢復,發(fā)出的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一天,他仿佛意識到來日無多,將兒子叫到身邊交代后事,說:“……我最不放心的是延玲,身體多病。你歐陽(中石)師哥為她找到了滿意的對象(即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樓宇烈),我也放心了。我看,咱們家里(奚)中路(現(xiàn)為上海京劇院武生演員)有才華,只有他可能繼承京劇藝術。日后,可請你的師哥給他說說戲!

          最后,奚嘯伯說:“現(xiàn)在,我心里還有一件事。如果我的右派問題解決了,我要求你們陪我去北京一次。看看我的老姐姐,看看我的好朋友,再看看北京城!

          兒子一再地點頭!靶娜顼w絮,氣若游絲,空一縷余香在此”。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下午,他悄然離世,倉促又安詳,沒能看看他的老姐姐,沒能看看好朋友,沒能重返他的出生地北京城,也沒能聽到為他“改正”的決定。

          奚嘯伯走了,跟在馬連良的后面,二人同為京劇“四大須生”。他們結(jié)伴同行,像兩只凌空而舞、唳于九霄的白鶴。他們留下的是一個空虛,一個永恒的空虛。我知道,時間可以將一切涂改得面目全非,可以將滄海變?yōu)樯L,即使自家的墓園也只剩下了骸骨。但有一樣是不朽的,那就是他們的靈魂與歌吟。

          

          二OO五年三月—二OO六年四月于守愚齋。

          

          征引文獻:

          馬健鷹、奚延宏、路繼舜:《奚嘯伯藝術生涯》,新華出版社,1991;

          京劇資料選編:《立言畫刊》,陳志明、王維賢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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