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棟:批評的效用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茅于軾先生提出“知識分子要力戒情緒化批評”,立意不能說不好,但把一切不悅耳的不同意見都貼上“情緒化”標簽,且將政改陷入僵局的責任推到知識分子身上,責備他們的議論“牢騷多,發(fā)泄多,冷靜分析的少”,好像是把錯了脈。茅于軾先生是有為之人,亦是有德之士,而且是我所尊敬的同道,相信不會把我的言詞看作對他的冒犯。
批評的目的,除“一棍打死”者另當別論,往小處說,是改過補缺;
往大處說,是治病救人;
上綱上線,就是“指點江山”,關(guān)乎治國安邦了。批評是求進不是求退,要改好不要改壞,從根本上說批評者和被批評者目標是一致的,但因為立場不同,角度不同,二者又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魯迅說:“創(chuàng)作家大抵憎惡批評家的七嘴八舌!笨梢娕u者和被批評者都存在“情緒化”問題,僅僅要求批評者端正態(tài)度,注意方法,也就等于要他放棄批評。對一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人,無論你態(tài)度怎樣溫和,也會引起他的“情緒化”。你提醒他衣服脫了一個扣子,他也會勃然大怒,斥責你“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分不清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為什么不看沒掉的扣子,只看掉了的扣子,專挑缺點,是何居心?這種事生活中并不少見。茅于軾先生似乎“好了瘡疤忘了疼”。
魯迅用了一個限制詞,只說“大抵”如此,喜歡批評家七嘴八舌的創(chuàng)作家還是有的。史書記載,東晉時有一對名人父子,都是藝術(shù)家,父名戴逵,據(jù)說“人物山水,妙絕當時”,他雕刻一尊無量壽佛木像,高一丈六,自覺雕刻技法簡陋,雕像不能令人崇敬,但又苦無對策。戴逵便藏在帳中,潛聽觀眾談論,一褒一貶,悉心研究,終于修成新像,一改舊貌,眾人嘆服。(這是個會聽意見的例子)。其子戴颙既是創(chuàng)作家又是批評家,他被宋太子派到瓦棺寺塑造釋迦牟尼像。像成,泥工覺得佛像頭部太小了,顯得不莊嚴。但又不好修改,十分為難。戴颙看了,說:不必改頭部,把肩胛削去一點就行了。泥工照著他的辦法去做,塑像果然改觀。他不僅會聽意見,還會提意見。從全局考量,頭小是肩膀?qū)捔耍珉涡×,頭也就大了。如果他要“以頭為綱”,在頭上狠下功夫,勢必要牽動耳目口鼻,重新安排,這個釋迦牟尼就要重新投胎了。削一削肩胛,輕而易舉,一件藝術(shù)珍品,也得以保全。但如果他剛愎自用,以為自己真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畫本畫源,畫祖畫宗,比釋迦牟尼更偉大,做出過激反應:“你一個小小泥工竟敢惡毒攻擊釋迦牟尼,該當何罪?”又到哪里講理去?可見批評的效用,并不取決于批評者,而取決于被批評者。所以要知識分子不用鄙視的態(tài)度說話,只說“負責任的、有禮貌的、符合民主精神和有協(xié)商余地的話”,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被批評者也是有教養(yǎng)的。而且被批評者的態(tài)度更重要,如果他有好話壞話、正話反話都聽得進去的雅量,即使批評者態(tài)度不那么溫和,也能造成一個有禮貌的,有民主精神的,可以協(xié)商的環(huán)境。廣開言路,并不一定得到多少真知灼見,但它能營造一種生動活潑的氣氛,保持昂揚的士氣,一個意氣消沉的隊伍,是不會跟著指揮員沖鋒陷陣的。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香港官員傳出丑聞,遭到非議,在查明真相之前,都要去職回避,因為他已失去公信力,沒有臉面再在人前招搖;乇芰,群眾情緒也就冷靜下來,恢復了對政府的信心,不會亂動。黑格爾認為:公共輿論對于社會能起一種調(diào)節(jié)作用,如果一個人發(fā)表了意見,就是盡了他的職責。他的主觀愿望得到了滿足,從而他會盡量容忍。所以言論自由比默不作聲危險性要少得多。言論自由,聽起來很玄,其實不過是要有說真話的權(quán)利。反觀內(nèi)地,許多貪官、昏官、黑官,民怨沸騰,哪怕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還要在公眾面前裝模作樣,指手畫腳,不僅無人查處,反而步步高升,“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币獎e人尊重你,不鄙視你,其可得乎?如果他再“情緒化”起來,給個小鞋穿,輕者傾家蕩產(chǎn),重者家破人亡,像孫志剛那樣,你又到哪里去找協(xié)商的“余地”呢?
批評是一個追求完美的過程,能否形成良性互動,當權(quán)者起著主導作用。一般情況下,當權(quán)者都不喜歡聽逆耳之言,對否定性批評,往往火冒三丈。要使自己的意見被采納,批評者講究一點方式方法是必要的,但這個“必要”里也未嘗不隱含著鄙視的成份:“這家伙不是東西,說話要小心一點。”所以,對知識分子來說,最重要的還不是說話的方式,而是能不能說真話,有沒有說真話的地方,當權(quán)者是否愿意聽真話。媒體天天都在說好話,一片歌德聲,并無知識分子發(fā)牢騷的一席之地,對政改可曾起到一點推動作用?茅先生不爭取知識分子講真話的權(quán)利,只苦口婆心地勸導知識分子謙恭有禮,不久恐怕只能聽到“今天天氣哈哈”了。
茅先生認為一個新時代開始了,“已見曙光,待見朝陽”。我相信這不是廉價的叫賣,但它畢竟還是一個良好的愿望。在政府和民間的互動上,政府確有不俗的表現(xiàn)。因?qū)O志剛案件導致“收容遣送制度”的廢除,對“沙斯“疫情所作的正面回應,開國以來第一次撤換了撒謊的部長,將縱容部屬為惡、打擊報復舉報人的省委書記開除出黨,都顯示出政治家們應變的成熟性,但這種良性互動,是政治家感悟的結(jié)果,而不是知識分子冷靜分析的結(jié)果。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暴露、批判,是一種社會責任,即使有些出格,也應看作積極因素,因為他還相信你會傾聽他的意見,如果連這一點信任也沒有了,他會采取“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選擇沉默。前人遺留的一大弊端,就是在和平時期對各種信息實行戰(zhàn)時管制,怕人家說話,它已成為社會發(fā)展的阻力。嚴防死守,只能奏效一時,超過限度,不滿就沖決而出,正像馬克思說的,過去“人們沉默地加以忍受的一切,現(xiàn)在都被大聲疾呼地宣布為不能忍受的事情了!边@說明人們公民意識提高了,懂得自己的權(quán)利和義務,參與意識也增強了,對他們的領袖有更高的期望,更強的信心。當民心可用之際,不向腐朽的東西挑戰(zhàn),反而要求人們低眉順眼地去遷就那種早已過時、有傷國格的“特色”,難道不讓人失望嗎?
民間存在著無法遏制的自發(fā)性,只有他們才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而且只有他們的切身利益得到維護,才能提高他們的自覺性,把個人利益和整體利益、長遠利益結(jié)合起來。過去我們當作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加以打擊的東西,其實是社會發(fā)展的原動力,消滅了自發(fā)性也就消滅了一切首倡精神。有些地方精英已經(jīng)成為法治秩序的破壞者,橫征暴斂,稱霸一方,漸行漸遠,蛻化變質(zhì),即以“好心辦了壞事”而論,為獲得政績合法性,去圈人家的地,鏟人家的青苗,扒人家的房子,剝奪人家的財產(chǎn)乃至生命,實際上已走到民眾的對立面,破壞政令法令的統(tǒng)一,最具有顛覆性。而農(nóng)民的反抗斗爭,卻是以政策法令為武器,維護中央的權(quán)威。他們是對“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大小精英們實行監(jiān)督的最有效的力量。因此,當政者只有超越傳統(tǒng)思維方法,打破歷史形成的僵局,順應自發(fā)要求,緊緊依靠民間力量,才能保持自由秩序的擴展,在動態(tài)中獲得穩(wěn)定,這是“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的必然邏輯。魯迅說:“暴露只在有為的人們中有益,在無聊的人們中便要滅亡!弊屩R分子閉嘴,是無聊的人們求之不得的,真正有為的人們會從不平鳴聲中尋求支持。
湖南《湘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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