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報有報格”：史量才之死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申報》是一張歷史悠久的老報紙，1872年由英國人在上海租界創(chuàng)辦，是我國第一張具有近代意義的報紙，江南窮鄉(xiāng)僻壤的老百姓幾乎把它當成報紙的同義詞，俗稱“申報紙”〔1〕。1912年秋天，在社會急劇轉(zhuǎn)型之際，三十二歲的史量才得到張謇等實業(yè)家的支持，以十二萬元從席子佩手里買下了已有四十年歷史的《申報》（當年9月23日訂約，10月20日正式移交），從此踏上辦報之路，開創(chuàng)了一生的事業(yè)。他畢業(yè)于杭州蠶桑學堂，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蠶桑女子學校，曾在《時報》做過兼職和專職編輯，接觸過近代報業(yè)。正是他將《申報》發(fā)揚光大，發(fā)展成中國影響最大的報紙之一，在百年報業(yè)史上放射出奪目的異彩。黃遠生、邵飄萍、戈公振、俞頌華等著名記者、編輯都先后在《申報》工作過。長期在《申報》服務的陳景韓（冷、冷血）、張竹平、張?zhí)N和（默）等更是史量才的得力助手，在他們的大力支持下，《申報》度過了早期席子佩的控告危機（損失二十萬五千兩白銀），業(yè)務蒸蒸日上。從1912年的發(fā)行七千份，五年后（1917年）達到兩萬份，此后穩(wěn)步上升，1920年是三萬份，1925年突破十萬份，1926年突破十四萬份，1932年超過十五萬份，創(chuàng)造了《申報》的黃金時代。
1920年，史量才在接待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院長、世界報界大會會長威廉博士和美國新聞家、萬國報界聯(lián)合會新聞調(diào)查委員會委員長格拉士一行的招待會上說，“雖七年來政潮澎湃”，《申報》的宗旨從未改變�！懊献铀^：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和格拉士所說的“報館應有獨立之精神”與本報宗旨正好符合。他鄭重表示自己“誓守此志，辦報一年，即實行此志一年也”〔2〕�！渡陥蟆返淖谥济鞔_宣告“無黨無偏、言論自由、為民喉舌”�！蔼毩⒅瘛�、“無偏無黨”、“服務社會”是他辦報思想的核心。他生前把世界幸福寄托在完全獨立的報紙上，包括經(jīng)濟上的獨立，不接受任何政治勢力、軍閥的津貼，政治上的自主，不聽命于任何一個政治集團，不受官方或軍閥操縱。陳冷稱報紙的根本“在報紙之獨立生活”。張默說：“獨立生存之報紙向不與任何黨派任何方面有關系�！钡缢诬娫凇渡陥蟮呐d衰》一書所說：“史量才和《申報》的無黨無偏，不帶色彩的獨立精神，并不是沒有自己的觀點，只是這種觀點是不以一個政黨或集團的利益出發(fā)，而是以大多數(shù)人民利益出發(fā)�！蔽┯歇毩�，不帶任何色彩，才能客觀公正，為民喉舌�！渡陥蟆肪庉嫺鹪シ蛘f：“編輯者持七寸之管，以為宣傳，應以打破勢力、金錢、感情三大障礙物，為無旁貸之天職焉�！薄耙粐畧笳吆我玻砍駲�，迪民智，振民氣，厲國恥，啟發(fā)國家思想而明政治之善惡者也�！薄渡陥蟆贰翱梢援斠粐畧蠖鵁o愧者也”〔3〕。
“國有國格，報有報格，人有人格”，是史量才擲地有聲的誓言。他認為“報紙是民眾喉舌，除了特別勢力的壓迫以外，總要為人民說些話，才站得住腳”〔4〕。在遭暗殺前不久（1934年10月5日），他曾和俞頌華、黃幼雄“說起他的辦報，純以社會服務為職志，不挾任何主義，亦無任何政治背景”〔5〕。對此，張梓生也有相似的回憶。
史量才辦《申報》二十二年，始終貫穿著他對報紙獨立品格的追求，并以他的辦報思想和報業(yè)實踐豐富、提升了中國新聞史。
二
史量才的《申報》面對的首先是袁世凱時代，這是一個新與舊、專制與共和對立、共存、交鋒的大時代，每個人都面臨前所未有的抉擇，何況輿論是天下之公器?作為一份老牌的日報，對于那一時代的重大問題，《申報》不可能不表明自己的立場。
1914年，一手遮天的袁世凱頒布《報紙條例》，意在鉗制輿論�！秷蠹垪l例》一出臺就遭到激烈反對�！渡陥蟆窌r評稱“報紙?zhí)炻氂新劚劁�，取締過嚴非尊重輿論之道，故應取寬大主義”，并陸續(xù)報道了北京新聞界反對該條例的消息，稱“自新報律頒布以后，中外報紙評論紛紛，多表反對”。5月27日，《申報》發(fā)表時評《自由平等與法律》，指出“權勢之輩以蹂躪自由，嚴分等級為法律，是法律與自由平等不相容也”〔6〕。
1915年7月，袁世凱授意的帝制鬧劇甚囂塵上，《申報》連續(xù)發(fā)表時評批評復辟。自稱“臣記者”的薛大可攜十五萬巨款南下運動報界，影響舉足輕重的《申報》當然是他們首選的目標，遭到了史量才的斷然拒絕。9月3日，《申報》以答讀者問方式刊出《本館啟事》：“有人攜款十五萬來滬運動報界，主張變更國體者”，“按本館同人，自民國二年十月二十日接受后，以至今日，所有股東，除盈余外，所有館中辦事人員及主筆等，除薪水分紅外，從未受過他種機關或個人分文津貼及分文運動。此次即有人來，亦必終守此志。再本報宗旨，以維持多數(shù)人當時切實之幸福為主，不事理論，不尚新奇，故每遇一事發(fā)生，必察真正人民之利害，秉良心以立論，始終如一，雖少急激之談，并無反覆之調(diào)。此次籌安會之變更國體論，值此外患無已之時，國亂稍定之日，共和政體之下，無端自擾，有共和一日，是難贊同一日，特此布聞。申報經(jīng)理部、主筆房同啟”〔7〕。
8月20日，梁啟超反對帝制的名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率先在《大中華》雜志第一卷第八期發(fā)表，一文既出，轟動南北。9月9日，《申報》以大字標題、大塊篇幅刊登介紹這一期《大中華》雜志的廣告：“國體問題發(fā)生，全國人應研究，本報梁任公主凡三篇，洋洋萬言，切中今日情勢，為關心時局者不可不讀�！辈⒏捷d三篇論文題目。緊接著，《申報》在9月10日、11日兩天全文轉(zhuǎn)載了《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編者按稱“全篇洋洋萬言，籌安會中人聞之曾特至天津阻其發(fā)表”。之后又連續(xù)發(fā)表梁啟超《國體問題與民國警告》、《梁任公與英報記者之談話》、《上袁大總統(tǒng)書》等文。此外，《申報》還客觀報道了各方面在帝制運動中的態(tài)度，如8月23日的長篇消息《籌安會發(fā)起后之京城各面觀》，稱“發(fā)起者都系官吏”，“贊成派以官僚中人為多”，反對派多是“熱心國事及矢志之人”，以及蔡鍔、湯化龍等“各政黨之重要人物”。反對的群眾更多，“連日來上書者不下數(shù)千百起”，《申報》還全文摘錄了一封反對帝制的公開信。在袁氏竊國，“緹騎四出，特務密布”，大批記者下獄之時，《申報》“還敢于批逆鱗，反洪憲”〔8〕，發(fā)表反對帝制的時評、雜評達七十九篇之多。
1914年，史量才接手《申報》不到兩年，即重金聘黃遠生為北京特約通訊員，開設深受讀者歡迎的《遠生通訊》專欄。《遠生遺著》中不少揭露政治黑暗、腐敗，反映政局變化的精彩通訊最初發(fā)表在《申報》。薛大可在上海出版以鼓吹帝制為目標的《亞細亞報》前，原邀請黃遠生為總撰述。1915年9月，黃遠生卻在上海各大報登出啟事：“鄙人現(xiàn)已離京，所有曾擔任之申報駐京通信員及承某君預約上海某報之撰述，一概脫離。至鄙人對于時局宗旨，與申報近日同人啟事相同，謹此。”《申報》把他的啟事放在第一張第一版報頭左側，以大字刊出，連登九天，影響甚大，對袁氏稱帝的逆流不啻當頭一棒。
1916年袁世凱正式稱帝，上海各報雖不再沿用民國紀元，卻也沒有改用“洪憲紀元”，只用西歷及舊歷紀元。直到1月26日才被迫作如下編排：上行用正常字體排印：西歷、星期，中間一行是舊歷，下面以極小字標明“洪憲紀元”。黃遠生在美國舊金山被刺身亡后，1916年，史量才聘流亡日本回來的邵飄萍擔任駐北京特約記者。兩年間他寫了兩百多篇膾炙人口的“北京特約通訊”，成為黃遠生之后最負盛名的記者。在專制、共和的較量中，《申報》始終是站在共和這一邊，在相當長的時期，它恪守了新聞自由的原則，陳景韓、邵飄萍等人批評帝制的評論也早已載入史冊。
三
1919年五四運動發(fā)生后，《申報》連續(xù)發(fā)表報道，并發(fā)表時評贊揚學生的愛國熱情，反對當局鎮(zhèn)壓手無寸鐵的學生，提出“國人共奮，萬眾一心，尚何國事不可挽救者”。6月11日，陳獨秀被捕，17日，《申報》發(fā)表雜評《北京之文字獄》，抨擊北洋當局。
由于史量才接辦《申報》后的貢獻，1919年10月他在世界報業(yè)大會上當選為副會長。1921年雙十節(jié)前夕，大半生從事新聞事業(yè)的美國總統(tǒng)哈定特地祝賀《申報》，稱它“乃中國報紙之從最新新聞學進行者”，“能發(fā)揚共和之光明于全國”。同年11月，英國《泰晤士報》主人、《每日郵報》創(chuàng)辦人北巖爵士到申報館參觀，高度評價了《申報》——“世界幸福之所賴，莫如有完全獨立之報館，如貴報館、敝報差足與選……”〔9〕在他們的贊揚、鼓勵與鞭策下，史量才進一步堅定了獨立辦報的思想。
1922年，世界報業(yè)泰斗北巖爵士去世，史量才黯然神傷，悲痛無比，在他心中隱然是以北巖為楷模。這一年是《申報》五十周年，也是史量才辦報的第十個年頭，《申報》主持編撰了一部《最近之五十年》大書（包括世界之變遷、中國之得失、申報之經(jīng)過三大部分）。這不僅是對《申報》對中國乃至世界報業(yè)十年來的一次總結，而且也是對中國、世界各方面歷史的回顧。其內(nèi)容涵蓋文學、藝術、科學、政治等，且文章都出自胡適等名家手筆。十年來，史量才直面現(xiàn)實，不妥協(xié)、不躲避，竭盡所能發(fā)展《申報》的事業(yè)，盡國民之天職，報人之天職�；厥淄拢甑那燮鸱�，大悲大喜，不禁百感交集，他在自序中說：“雖然，事無大小，物無新舊，茍有結構，加之以奮斗之精神，主義而不為感情所沖動，事實而不為虛榮所轉(zhuǎn)移，力爭自存而不任自殺，充天地四大之力，能變化之而不能消磨之也。”〔10〕
史量才是個有歷史感的人，一進《申報》，就盡全力搜集前四十年舊報，十年后又花大量人力物力編輯出版《最近之五十年》，目的之一就是要保存較為完整的史料，為后世留下真實、可信的社會記錄。他幾乎把《申報》看作可以為后人鑒的“史記”。
1925年五卅慘案發(fā)生后，《申報》雖然客觀報道了各界抗議游行的消息，但態(tài)度模糊、語焉不詳，又因刊出租界當局的《誠言》廣告，發(fā)生了著名的“誠言”風波，最后只得以發(fā)表《誠意與誠言》時評，向讀者表明態(tài)度而告終。史量才說：“吾思想服務《申報》十六年，實為十六年公共之老罪犯，蓋無一日不在法令裁制中。吾志力薄弱，學殖荒蕪，不能使《申報》光而大之，以饗閱者之耳目，吾何能辭其咎。”“惟吾人同處此環(huán)境下，不見民國以來擁重兵挾大炮者相環(huán)乎。其勢力之雄千萬倍于報紙�！薄叭舫哑湟鈿猓】煲粫r，恐吾同人亦早在繳械改編之列矣。”〔11〕
對此張?zhí)N和在《六十年來之申報》中也說：“今則壓迫方面正多，惟幸陳君景韓思想精細，判斷敏捷，遇事負責任，不稍撓屈，故能應付各種困難問題與各種風潮，均能隨機消弭，安然而過。史君量才常謂陳君把舵穩(wěn)確也。蓋在此狂風駭浪中，而能使我舟不受顛覆，不虞傾危，已甚不易�！薄�12〕
1927年春天政權易手的前夜，白熱化的上海一方面是軍閥孫傳芳的暴力威脅，一方面是汪壽華的總工會每天將油印件送各報要求刊登，軟硬兼施，不準任意改動內(nèi)容，否則就發(fā)動報界工會和群眾將報紙在望平街上燒毀。各種政治勢力在《申報》這個舞臺上競相表演，《申報》刊登了大量政治廣告，各種觀點、主張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在“革命”與“反革命”的夾縫中，報紙幾乎無所適從。于是《時報》總編輯金劍華聯(lián)合《申報》、《新聞報》、《時事新報》、《民國日報》等集體�？允緢蠼缱饑�，這樣持續(xù)了十多天。而史量才非常痛惜，表示今后不論環(huán)境多么險惡，盡可能不�？�。他覺得，�？惶�，就少了這一天的記錄，將留下歷史的遺憾。
四
1927年4月13日，《申報》詳細報道了“四·一二”慘案的真相，為歷史留下了可信的實錄。國民黨政權在血泊中浮起，試圖保持獨立發(fā)言地位的報紙面臨著新的更為嚴峻的考驗，新聞自由首先遭遇了一黨的檢查，從此“開天窗”抗議成了家常便飯。僅1930年2月至10月，《申報》就開了九次天窗。在那樣的年頭，《申報》卻成為望平街（上�！靶侣勔粭l街”）上惟一拒絕國民黨官方派員進駐的報紙。史量才的理由是《申報》從未接受政府分文津貼，沒有接受派員的必要。他說半個多世紀以來《申報》從來沒有政府派員指導，照樣深入人心，以致人們將報紙稱為“申報紙”。他頑強拒絕強權介入他心愛的報紙，與他最終被暗殺的命運不是沒有關系的。
1928年11月19日，《申報》舉行創(chuàng)刊二萬號大慶，史量才在慶祝會上發(fā)表充滿激情的長篇講話——“五十六年不為暫，二萬號不為少，宜有以紀念之也。吾思想既無赫赫之功，又非驚人之舉，念之何為哉？念者申報服務于社會，其繼續(xù)不斷之工作，(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勞而且久。久而能敬其事，公而念之乎？抑申報舟也，同人舟之執(zhí)役也。風雨艱難，晨昏與共。幸無傾覆之虞，免罹滅頂之禍，念其私乎？”并再次重申辦報初衷是為社會歷史立一權威言論機關，“慨自十七年中兵爭俶擾，而國家文獻蕩然無存，一旦政治清明，朝失而求之于野，此戔戔報紙或?qū)樾奘氛咚〔暮?”“《申報》一息尚存亦將奮其老馬之力，一洗無功之恥。”〔13〕還揮毫寫下了憧憬大同世界及《申報》四萬號的詩歌。
1929年初，史量才以七十萬元巨款從美國人福開森手里買下創(chuàng)刊于1893年的《新聞報》百分之六十五的股權。他的新聞托拉斯之夢剛剛開始，不料竟引發(fā)了一場震動新聞界的股權風波，最終以他的讓步而告終，包括出讓百分之十五股權、董事長的名號；
不干涉《新聞報》的行政、言論；
《新聞報》原有人馬制度照舊不動等。當《新聞報》方面顧慮軍閥操縱時，他坦然回答：“至于軍閥問題，我想國有國格，報有報格，人有人格，我史量才辦報歷來主張言論獨立，豈能受軍閥反動分子操縱？”〔14〕股權風波之所以如此收場，最根本的是，史量才的辦報宗旨與國民黨當局新聞控制的政策相違背，當局絕對不希望看到他同時掌握有重要影響的《申報》、《新報》。
1930年5月，在《申報》工作了十八年的總編輯陳景韓厭倦了長達二十六年的報業(yè)生涯，告別《申報》。同年冬天，為《申報》立下過汗馬功勞的經(jīng)理張竹平辭職，自立門戶，在望平街開創(chuàng)了三報一社（《時事新報》、《大陸報》、《大晚報》和申時電訊社）的新聞事業(yè)。這兩個左臂右膀在一年內(nèi)相繼離開，對史量才和《申報》來說當然是個沉重的打擊，但他沒有被擊倒，而是大膽起用年輕的馬蔭良為經(jīng)理，聘陳彬龢（后淪為漢奸）為總編輯，重組班底，并成立《申報》總管理處，自任總經(jīng)理兼總管處主任，馬蔭良兼副主任，陶行知任總管處顧問，由黃炎培任設計部主任、戈公振為副主任兼總經(jīng)理助理。
五
陳、張出走是史量才報業(yè)生涯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特別是長期主持《申報》言論，以穩(wěn)健著稱的陳景韓走后，史量才開始強調(diào)時評要指陳時弊，要盡報人天職，監(jiān)督政府，啟迪國民。這一時期《申報》發(fā)表了一些影響較大的時評，如《言論自由之真義》、《三論剿匪與造匪》、《中國的出路何在？》等。1931年9月1日，《申報六十周年紀念宣言》中明確表示：“以積極之行動，努力于本報之改進，努力于應負之責任，不徘徊、不推諉、不畏縮，盡我綿薄，期有以自效，是為本報同人深自體念后最大之決心！””肩荷此社會先驅(qū)，推進時代之重責”，“使社會進入合理常規(guī)”，“使我民族臻于興盛與繁榮”。11月30日，又發(fā)表《申報六十周年革新計劃宣言》，提出十二項具體的革新計劃，認為“新聞事業(yè)為推進社會最有力的工具”，力圖“傳達公正輿論，訴說民眾痛苦”〔15〕。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的第二天（19日），《申報》就以醒目標題刊出《日軍大舉侵略東三省》、《蔑視國際法，破壞東亞和平》等新聞，并以大量篇幅登載了八十七條戰(zhàn)地消息，其中四十五條是《申報》記者第一手采訪所得，同時還發(fā)表時評《國人疾速猛醒奮起》。
12月15日，內(nèi)外交困的蔣介石暫時下野，《申報》竟發(fā)表時評《歡送》。蔣離開南京前（11月29日）悍然下令殺害了第三黨領袖鄧演達。12月19日，宋慶齡得知這一消息，在悲憤交加之中起草了《國民黨不再是一個革命集團》宣言，指著鼻子大罵蔣介石。當晚，史量才在上海日報社說：“這是孫夫人親自簽名要求發(fā)表的，不是報紙造謠，我們沒有不登的道理。”第二天，《申報》和上海各日報（除《民國日報》外）幾乎都在顯著位置刊登了這一宣言。蔣介石的惱怒可想而知，這又為史量才后來的死埋下了伏筆。
1932年6月30日、7月2日、7月4日，《申報》連續(xù)發(fā)表三篇時評《論剿匪與造匪》，一針見血地指出“政治黑暗如此”，“舉國之匪皆黑暗之政治所造成”�！罢尾磺迕�，民生不安定，雖十次武力圍剿，亦必無功�！�7月3日，發(fā)表時評《中大學潮評論》，披露了教育部長、原中大校長朱家驊挪用三萬多元水災捐款的丑聞。蔣介石得到報告后，龍顏震怒，當下抓起紅蠟芯鉛筆寫下六個字：“《申報》禁止郵遞�！苯Y果經(jīng)過疏通，蔣介石提出三個條件：一是《申報》改變態(tài)度，陳彬龢必須離開；
二是立即辭退黃炎培、陶行知等；
三是國民黨中宣部派員指導。史量才權衡之下，接受了前面兩條，但斷然拒絕了第三條，他說：“《申報》是自力更生的報紙，從沒拿過政府津貼，倘若定要派員指導，寧可停刊�！睆�7月16日到8月21日，停郵三十五天后，蔣考慮到《申報》的影響才同意解禁。
然而，停郵事件并沒有改變《申報》的信念。這年12月，史量才起用剛從法國留學歸來、二十八歲的黎烈文改革“自由談”副刊，宣布既不“遷就一般的低級趣味”，“也決不愿大唱高調(diào)，打起什么旗號，吹起什么號筒”，或者“宣傳什么主義”，“對于進步和近代化的立足點，卻是要牢牢站定的”，發(fā)表了魯迅、茅盾、巴金、老舍、郁達夫等作家、學者的大量評論、雜文。特別是魯迅于短短一年多時間在“自由談”發(fā)表了一百四十三篇含沙射影的雜文，結集的就有《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等。于是，“自由談”迅速成為“一種站在時代前面的副刊”，超過了國民黨當局容忍的尺度，當局便向史量才施加壓力。史量才卻對上海市社會局長吳醒亞等說：“《申報》是我個人產(chǎn)業(yè)，用人的事不勞外人操心，我自有主張。章依萍決不聘用，黎烈文決不撤換�！薄案兄x諸公惠臨施教，我想諸公也未必愿將‘自由談’變成不‘自由談’吧！”為了不連累史量才，1934年5月9日黎烈文主動辭職（主持“自由談”一年六個月零九天）。
對中國第一個民間人權組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活動，《申報》幾乎都作了報道�！缎侣剤蟆酚浾哧懺r《我所接觸的史量才》一文滿懷敬意地回憶起1932年12月29日作者第一次見到史量才的情景：“我看到他身穿長袍，態(tài)度安詳?shù)赝覀冏谝黄�，隨便交談，平易近人。”〔16〕那是在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中外記者招待會上，他尤其忘不了史量才慷慨激昂的即席發(fā)言：“宣稱《申報》和他本人堅決擁護同盟所提出的保衛(wèi)人權、保衛(wèi)言論、出版自由的政治主張，堅決反對政府當局非法捕人。接著他又嚴正抗議當年因《申報》報道‘中央大學學潮’真相而遭到政府禁止郵遞達三月（按：應為三十五天）之久，不經(jīng)過法律手續(xù)而采取這種卑劣手段來限制報紙在外地的發(fā)行，這是侵犯出版自由的行為，決不能容忍！”“此后，在好幾次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集會上，我又遇見史量才，每談到保衛(wèi)言論自由時，他必慷慨發(fā)言，堅決反對當時國民黨政府實行的新聞檢查制度�！薄�17〕
另一位在場的《新聞報》記者顧執(zhí)中也證實了這一點：“當時最令我對之產(chǎn)生深刻的印象和刺激者，莫如《申報》主人史量才的發(fā)言�！薄�18〕
1933年6月18日，同盟總干事楊杏佛遭國民黨特務暗殺，《申報》連篇累牘發(fā)表的報道浸透了死者的血水、生者的淚水和憤慨。
六
陸詒稱史量才是個“說到就做到”的實干家，這是知人之論。在革新《申報》的同時，史量才聘請了無黨無派的著名報人俞頌華創(chuàng)辦《申報月刊》（后改為《申報周刊》）。在自述辦刊初衷時他說：“我慘淡經(jīng)營《申報》多年，非為私而是為社會國家樹一較有權威之歷史言論機關，孳孳為社會謀福利，盡國民之天職�？墒菍M獨裁的政治使民眾內(nèi)心積怨太深，日報不能充分反映，月刊是開辟這種言路的陣地，希望俞辦好它�！�
他聘請謹慎細心的張梓生編撰《申報年鑒》，不僅補日報之不足，也補月刊之不足，成為一部編年史，這也是他“以史為鑒”的辦報思想的具體實現(xiàn)。
他出版《申報叢書》，邀請地質(zhì)學家丁文江、翁文灝等編繪了《中國分省地圖》、《中華民國新地圖》等，代表了當時地圖出版的最高水準。此外，他不僅辦起了申報新聞函授學校，還支持李公仆創(chuàng)辦申報職工業(yè)余學校、申報婦女補習學校和申報流通圖書館，在《申報》之外開創(chuàng)了源遠流長的文化事業(yè)。后來，為了紀念史量才，三校一館改名為量才新聞函授學校、量才職工業(yè)余學校、量才婦女補習學校和量才流通圖書館。曾在流通圖書館工作過的夏征農(nóng)說：“不能把史量才只局限在‘一代報王’上面，他為社會做了許許多多事情，有文化教育事業(yè)和其他事業(yè)。流通圖書館、補習學校都是。”
“九·一八”以后，《申報》發(fā)行量已突破十五萬，在上海乃至全國都有重大影響，迎來了它最后、也是最燦爛的黃金時代。在經(jīng)營報業(yè)的同時，早在1921年史量才就與南洋僑商黃奕住合作創(chuàng)辦了中南銀行。同年，他發(fā)起民生紗廠。后來又協(xié)助項松茂擴大五洲大藥房和陸費逵復興中華書局，事業(yè)拓展到金融界、實業(yè)界�！耙弧ざ恕笨箲�(zhàn)期間，他傾力支持抗戰(zhàn)，捐款捐物，奉獻了大量心力，被選為新成立的“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會長（隨后改組為“上海市地方協(xié)會”），還當選為上海市參議院議長�！耙弧ざ恕敝笫妨坎旁谏虾５牡匚弧⒙曂瞠毑谜咄�。作為《申報》老板，他同時控股上海另一大報《新聞報》，獨立的輿論力量更是蔣介石所無法容忍的。
那一刻，史量才的事業(yè)正如日中天，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橫飛的子彈。
據(jù)說蔣介石曾找史量才談話。蔣說：“把我搞火了，我手下有一百萬兵！”史冷冷地回答：“我手下也有一百萬讀者！”〔19〕在中國報業(yè)史上也許沒有比這段對話更驚心動魄的了，對話的雙方一個是不可一世的梟雄，一個是報業(yè)巨子，這是槍桿子和筆桿子的一次對話。筆桿子拒絕了槍桿子的威脅，注定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這段無法證實的“你有槍，我有報”的對話流傳至今，為史量才之死平添了幾分悲壯的色彩。
1934年11月13日下午，滬杭道上——浙江海寧翁家埠，史量才遭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有預謀的暗殺，終年五十四歲。14日，《申報》以醒目大標題刊出《本報總理史量才先生噩耗》及遺像，《新聞報》、《東南日報》也報道了這一噩耗。全國輿論一片嘩然，評論、悼文、唁電及當局緝拿兇犯的電令雪片一般，飛向各大報館。面對史量才的慘死，人們不禁發(fā)出了這樣悲愴的呼號——“法律是什么？槍桿是什么？人民的生命是不受保障的，這不單是報界的悲劇啊！”16日，蔣介石也假惺惺地發(fā)出電令，要求浙江省主席魯滌平嚴緝兇犯，并慰唁家屬。
在1934年那個冬天，史量才的死讓全國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12月8日，《申報》舉行追悼會；
9日，廣州新聞界舉行追悼會；
10日，申報三校一館舉行追悼會；
23日，上海八十一個團體舉行追悼會；
26日北京新聞界舉行追悼會。
幕后主使人蔣介石為遮掩真相，借口未能限期破案，將已經(jīng)查出些蛛絲馬跡的魯滌平調(diào)離浙江，將海寧縣長撤職，該縣各級公安人員都受到記過處分。1935年3月15日，傳出了魯滌平跳樓身亡的消息，自殺原因至今還是一個謎，但輿論普遍認為與他追查這起謀殺案時掌握了某些線索有關。而章太炎為史量才寫的墓志銘中卻直言“史氏之直，肇自子魚，子承其流，奮筆不紆”，并稱其為“偉丈夫”。
一曲《廣陵散》隨風而去，史量才英年被狙，“山中歲月無古今，世外風煙空往來”，他在杭州秋水山莊留下的詩句不料成了他最后的絕筆。知音已逝，琴弦崩斷，悲痛欲絕、萬念俱灰的沈秋水將心愛的七弦琴投入了熊熊烈火……1936年，史量才的遺體下葬在杭州天馬山、吉慶山麓。一位學生說：“我是受惠的成千上萬讀者之一，深深懂得史先生被殺的意義，他的死是偉大的死，是千萬人的悲憤，他的事業(yè)已深深在社會的根底打下了深固的基礎。史先生播下種子，這種子將發(fā)芽、成長、開花、結實，在未來新世界中放射出燦爛光輝。史先生雖死，事業(yè)不死。人們殺了史先生的肉體，卻殺不死史先生已播在社會里的優(yōu)良種子�！薄�20〕黃炎培稱《申報》是史量才“一生心血之所凝結”。一位申報婦女補習學校的學生的祭文說：“史先生生前常對我們說，《申報》這二字，印在報紙上，別人眼中看去是黑的，我的眼中看去是紅的，可見，這是史先生一生心血的結晶�！薄�21〕仿佛讖語一般，最后史量才先生以鮮血染紅了《申報》，用他的生命捍衛(wèi)了報格和人格。
注釋：
〔1〕〔8〕〔19〕徐鑄成：《報海舊聞》，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11、13頁。
〔2〕〔3〕〔6〕〔9〕〔11〕〔12〕〔13〕〔14〕〔20〕〔21〕轉(zhuǎn)引自龐榮棣：《史量才》，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115、436、106、143、144、114、153、154、162、232～233、233頁。
〔4〕轉(zhuǎn)引自李文絢：《報章血痕》，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頁。
〔5〕《憶史先生》，原載1934年12月5日《申報月刊》第3卷第12號《追悼史總經(jīng)理特輯》，《俞頌華文集》，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300頁。
〔7〕轉(zhuǎn)引自《上海新聞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36、437頁。
〔10〕轉(zhuǎn)引自胡憨珠：《史量才與上海申報》，臺灣《傳記文學》第67卷第3期，第119頁。
〔15〕《中國新聞事業(yè)史文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06頁。
〔16〕〔17〕《新聞研究資料》總第16輯，中國展望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180頁。
〔18〕顧執(zhí)中：《戰(zhàn)斗的新聞記者》，新華出版社1985年版，第2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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