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近、現(xiàn)代中國的時空背景下，近代西方的主流政治傳統(tǒng)──民主共和政治體制及與其相適應／配套的政治觀念／文化／傳統(tǒng)（以下簡稱「西方民主傳統(tǒng)」）──逐漸成為中國人（主要是菁英階層；
以下不再詳為定義）倡議仿行的對象，是無可爭辯的歷史事實。那么，仿行來自異域的「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政治制度以改造現(xiàn)實的思維，躍居中國的思想舞臺的歷史進程及其結(jié)果，固然可以被研究者貼上一個中國如何「走向民主之路」──或者，「西方民主傳統(tǒng)」在中國的「歷史遭遇」；
或者，「中國民主思想」的歷史進程──諸如此類的標簽，以方便我們?yōu)橹T多繁雜的歷史現(xiàn)象進行「概念化」。但是，「概念化」并不等于「必然化」，歷史現(xiàn)象的重建與解釋，不是為了供給論證「必然王國」的材料。我們進行「中國民主思想史」的書寫，不會等于進行「西方民主傳統(tǒng)」必須／必然在中國獲得實現(xiàn)的證明過程。

　　我們不要忘記了，democracy（或是liberal democracy）并不是沒有時間性（timeless）的詞匯／概念，它的曲折流變，還隨著人們的現(xiàn)實處境的轉(zhuǎn)換，呈顯出多樣的面貌；
「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古典形式，對西方思想世界的啟發(fā)，更無時或已1。然而，如果史學工作者把未經(jīng)深刻反省的某種自由主義民主之路當成是人類歷史的唯一途徑2，進而指導我們書寫「中國民主思想史」的模式與思維，恐怕就很難避免一種「目的論」式的總結(jié)：不論路途如何迂回曲折，總結(jié)言之，它必然有所歸宿；
「西方民主傳統(tǒng)」涵括的許多要項，往往被分門別類，從前行者的言論和行動里被挑選出來，安排在一個可以「合理」解釋中國必然會朝向自由主義民主之路屢受挫折但卻前進不已的架構(gòu)里。況且，在總結(jié)這樣一種被建立起來的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之后，還參照某種「民主理論」，給予某種「理論評價」。這樣，不但我們書寫「中國民主思想史」的心智，可能呈現(xiàn)出「空洞化」的困窘，我們總結(jié)這一重大課題的思考空間也窄化了。甚至于，我們可能還因此將「民主」抬舉為終極理想的判準價值，賦予相當?shù)摹傅赖隆购�義3，誰不走這條道路，誰就是「罪人」。這種「中國民主思想史」的書寫，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道德教科書；
這種透過歷史學的研究和書寫來揭露／證明「歷史的進步法則」的目的論，往往只會以偏概全。從西方自身的反思而言，自由主義民主（體制）并不盡然是處理／安排人類各種社會關(guān)系完美至極的選項4，那么，這種以證明自由主義民主的普世價值（乃至論證它在中國需要被實踐的必然性）為目標的「中國民主思想史」，其實是連這樣的思考刺激都不存在的。

　　書寫「中國民主思想史」的篇章，固然要描述中國人為歡迎「德先生」在思想和行動層域里遭遇許多挑戰(zhàn)和困厄的歷程；
只是，在這頁篇章里留下深刻印記的前行者，并不是先天地就知曉「民主」／「共和」等等觀念的。就個人的生命史而言，他們主動投入／被動擁入「德先生」的懷抱，本已歷經(jīng)復雜的過程（和可能存在的思想、心理等層域里的痛苦掙扎與抉擇）；
還原到本來的時空背景脈絡(luò)里，這位論者在發(fā)表某種被后世研究者視為「宣揚民主理想」的言論的時候，其實他本人未必有此意識，他有自己身處于那樣一個特殊時空背景之下的關(guān)懷，他的言論有它自己問世的背景／意義。如果我們能夠掙脫「目的論」式的思考格局，且并在嚴格的史料批判的基礎(chǔ)上，清理（或「重建」）中國人之迎入「德先生」的原來思想／歷史脈絡(luò)；
那么，我們對于「中國民主思想史」的書寫──或者，對于「中國民主傳統(tǒng)」的形塑──方始可能建立在比較穩(wěn)固的基礎(chǔ)之上。

　　二

　　因此，筆者主張，在進行「中國民主思想史」的書寫工程的時候，最好能夠調(diào)整視野，將探究的課題還原到本來的時空背景脈絡(luò)，盡可能地回歸在近、現(xiàn)代中國民主思想的歷程上留下軌跡的論者的思想世界，探求他們刻鏤出這道軌跡的知識基礎(chǔ)。

　　在筆者看來，「中國民主思想」的問世，是以一連串斷裂形式的「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知識倉庫」（stock of knowledge）5的建立過程為起點。不過，這座「知識倉庫」之所以建立的原來用意，和理解／認識「西方民主傳統(tǒng)」并沒有關(guān)系，而是中國人從1830年代起再度逐漸地開展認識、了解整個世界情勢的成果之一，可以說是近／現(xiàn)代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部分。好比魏源纂輯的《海國圖志》與徐繼畬編撰的《瀛寰志略》，就是足以幫助中國人逐漸了解世界局勢的個中「名著」，在這些向中國傳播、介紹關(guān)于西方國家的歷史與現(xiàn)狀的信息里，便即涵括了「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若干基本內(nèi)容�！逗�國圖志》、《瀛寰志略》與其它著述集而合之，不但向士人傳播了域外局勢的知識，關(guān)于域外政治制度的信息和述說，也形構(gòu)為論說「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知識倉庫」，而這座內(nèi)容豐富多樣的「知識倉庫」，正是中國人得以認識與理解「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重要依據(jù)之一。透過這座「知識倉庫」里儲備的各式知識，中國人對于「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面向與內(nèi)容，認識也愈來愈多樣，理解愈發(fā)加深，對于如何因應中國內(nèi)部的多重問題，也得到了可以激起多樣思考的「思想資源」（intellectual resources）。「西方民主傳統(tǒng)」蘊涵的觀念要素與體制成分，就此在中國人政治思維的世界里得到「正當性」，不但借�。�藉助這些要素與成分來批判／改造「中國政治傳統(tǒng)」，也意欲在中國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仿行「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形式。簡而言之，藉由「知識倉庫」提供的思想刺激，中國士人得到了足以開展「民主想象」（democratic imagination）6 的思想空間。

　　本文以晚清「思想巨子」王韜（1828-1897）為例，嘗試就追尋晚清中國「民主想象」的軌跡這個課題，提出若干思考，但望能夠引起學界同好的興味7。

　　三

　　晚清時期從《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兩部書里汲取知識與思想養(yǎng)分的士人，足以開出一分長長的名單，王韜本人便是受益者之一。然而，「知識倉庫」的建設(shè)過程，無時或已，關(guān)于「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嶄新知識與信息，持續(xù)入藏，提供了更形豐富的「思想資源」，擴大了「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想象空間」。

　　例如，到了1860年代，中國被迫納入「條約體系」，官吏得以出洋，經(jīng)歷異國風情，留下了不少的「游記」式的紀錄，其中也涵括對于「西方民主傳統(tǒng)」相關(guān)事務(wù)與活動的報導。亦且，它們傳達的不再只是「書面想象」的訊息，而是個人政治生活里前所未歷的「民主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在中國皇權(quán)體制之下是絕不可能體會得到的。這里積累的知識，既成為他們自己，也成為足不出中國本土的后繼士人，構(gòu)思仿效「西方民主傳統(tǒng)」制度的靈感來源。日后擔任過清廷使英欽差大臣的張德彝（1847-1918），1876年隨郭嵩燾出使英國，紀錄此行的《四述奇》留下他與使英大臣郭嵩燾等人參觀英國巴力門開會議事情形的記述，并且盛贊巴力門的成員議論時政「務(wù)期適于理，當于事而后已」，「合眾論以擇其長，斯美無不備，順眾志以行其令，斯力無不殫」，理想至極。張德彝個人的「民主經(jīng)驗」，等于是為「知識倉庫」的構(gòu)成與內(nèi)容添加了新的成分，也形構(gòu)為后繼者從中取材，開展關(guān)于「民主想象」的論說的依據(jù)，王韜就是受惠者之一。

　　王韜在《重訂法國志略》里辟列「志國會」的專篇，詳細描述了法國國會的種種。他的述說，頗多承襲張德彝的《四述奇》對于法國「國政」的紀錄，還「移花接木」，將張氏兩度參觀英國巴力門的經(jīng)驗及其對英國政治的感想，分別剪裁，納入他的述說里。王韜也大篇幅地鋪陳述說法國「國會」的各種議事畫面，特別是關(guān)于議事程序的述說，除了少許字詞的更易，幾乎是對張德彝述說的原文照抄。然而，王韜筆下的企圖，不僅只是描摹「國會」的議事畫面而已，更在于形塑出議事殿堂的理想形態(tài)，「斯則猶有上古之流風遺俗歟」。

　　張德彝的經(jīng)驗，被王韜轉(zhuǎn)化為述說法國「國會」議事形態(tài)的「想象」依據(jù)。但是，王韜的論議卻超越張德彝的單純紀錄，他以「逸史氏王韜曰」的口吻，開展述說，強調(diào)「國會之設(shè)，惟其有公而無私，故民無不服也」，「竊嘆其去古猶未遠也」，是理想至極的體制，實可比擬于中國「失落的黃金時代」。

　　這種對比／議論的思維，也出現(xiàn)在王韜描述英國政治之美善的筆下。在英國有過實際生活體驗的他，不但為英國「平日間政治」描摹出一種深具「三代以上之遺意」的畫面，也用華麗的辭藻，正面描寫英國的政情民風，好似一方理想的人間天堂。一句話，王韜盛贊道：

　　英國政治之美，骎骎乎可與中國上古比隆焉。

　　王韜以這種「三代影像」來稱譽「英國政治之美」，也用以摹寫法國「國會」的政治效果。他還稱頌「泰西」的「君民共主之國」的政治體制是「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隱得以上達，君惠亦得以下逮」的體制，「猶有中國三代以上之遺意焉」。王韜形塑出這種「三代影像」，使他對于中國現(xiàn)實提出諷喻式的對比：「夫設(shè)官本以治民，今則徒以殃民。不知立官以衛(wèi)民，徒知剝民以奉官」。透過這種對比，王韜意在顯示中國「失落的黃金時代」，竟復見于今日之「泰西」：英國、法國，乃至于一切「君民共主」的國家都是如此。本來，中國政論里就有「言必稱三代」的傳統(tǒng)�，F(xiàn)在，王韜以大量的例證，與傳統(tǒng)的理想世界圖像進行對比，揭開了這幅「三代影像」的奧秘：這些國家都擁有「議院」。

　　總結(jié)觀之，王韜的論說，既有自己的經(jīng)驗與體會，也來自于他對張德彝的述說的「想象」�？梢赃@樣說，王韜既從「知識倉庫」里汲取靈感，讓他的思維在「想象空間」里馳騁無限；
他的《法國志略》在晚清時期更是士人認識法國情勢的重要著作之一8，那么，他也是「知識倉庫」的建造者之一。這正顯示了，對于后繼者而言，既存的「知識倉庫」確實有「思想資源」的意義；
透過「知識倉庫」的思想刺激，中國士人得到了讓「民主想象」自由翱翔的思想空間。

　　四

　　王韜在晚清「中國民主思想史」的書寫里，是絕對不會缺席的人物，本文簡要地展示了他得以占有一席之地的知識基礎(chǔ)。這樣看來，「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面貌，正是透過「知識倉庫」的儲備，逐漸浮現(xiàn)在中國人的知識／思想領(lǐng)域里，況且成為一種改革方案的「思想資源」。

　　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里欠缺可堪與「西方民主傳統(tǒng)」相比擬的成分。不過，在中國人吸收／仿行「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過程里，某些恰可與之相對應的「本土思想資源」（indigenous intellectual resources），卻可以成為人們倡言吸收／仿行的理據(jù)之一，也可以拓延「民主想象」的空間基礎(chǔ)，王韜以「三代影像」開展的述說，便是例證。當然，這種「本土思想資源」絕不能與「西方民主傳統(tǒng)」相提并論，也會使「西方民主傳統(tǒng)」的認知與實踐，帶來某種程度的變形。只是，沒有像「西方民主傳統(tǒng)」這樣的「思想資源」導入，「本土思想資源」則無用武之地。惟則，「民主想象」的歷史結(jié)果，卻可能是：外來的「思想資源」非復原來面貌，而「本土思想資源」也被賦予新的樣態(tài)。這種思想的新樣態(tài)，更構(gòu)成為同／下一世代的知識／思想泉源，既可能為后繼者接頌吟唱，也還可能會再度譜衍出變奏音符，集而合之，共譜為近代中國思想變遷這闋交響曲的樂章；
在近、現(xiàn)代中國政治思維世界的眾聲喧嘩里，「民主思想」也形構(gòu)為一種「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與時俱進。

晚清以降，中國人竭力歡迎「德先生」的歷程，確實已形構(gòu)為近代中國的「思想傳統(tǒng)」之一。然而，「德先生」的面貌在中國人的認知里，卻是多樣而復雜的；
「西方民主傳統(tǒng)」在中國的「歷史遭遇」及其「變形」樣態(tài)，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歷史過程的總合結(jié)果。如果我們可以更詳縝地對于那些在晚清「中國民主思想史」的篇章上同樣廣受矚目的先行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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