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明:陀斯托耶夫斯基的《罪與罰》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我們其實是倒過來講了。上次討論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大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個持續(xù)關(guān)注大事情的作家,在整個的寫作過程中,他可以說一次也沒有從他關(guān)注的大事情那里移開過眼睛。因此,《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他對那個大事情的最后、也是程度最深的一次討論,《罪與罰》呢,則是他從《窮人》、《地下室手記》開始,走向《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長途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我們是先看了他的終點,再返回來看他中途的這一段,所以說是倒過來的。
什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關(guān)注的大事情,或者說,他認定的十九世紀俄國人的大事情?大家知道,從社會和政治立場上講,陀思妥耶夫斯基屬于“斯拉夫派”,所以,他所理解的十九世紀俄國人的最大的事情,就是“上帝如何可能”。
這個問題,簡單說是這樣:個人也好,社會也好,是不能缺少對某種絕對價值的信仰的,而對于那個時代的俄國人來說,這樣的信仰只能通過對上帝的信仰來獲得。倒不是說上帝直接提供了這種價值,而是說它代表了這樣的價值。一般來說,人都是通過對某種超越個人眼前利害的更高的東西的信仰,來表現(xiàn)他對絕對價值的信仰的,而對俄國人來說,上帝就是那個更高的東西的名字。
可是,俄國人雖然需要信仰上帝,卻又很難保持這個信仰。破壞他們的信仰的,主要是兩個事情。第一個是生活的苦難。小說里面有一個很悲慘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波夫娜,這樣的名字在俄國是最普通的名字,就像我們的張三李四一樣。她得了肺結(jié)核,操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計,半夜起來洗襯衫,苦苦掙扎,卻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尊嚴。這么一個善良的人,卻對上帝沒好話,她對給丈夫做臨終懺悔的神父說,上帝“是慈悲的,可是對我們卻不!”(212頁)到她自己臨死時,更直言不諱地說,我沒什么好懺悔的,即使上帝不寬恕我,“我也不管!”(504頁)的確,苦難太深了,就會讓人懷疑公道和上帝的存在,上帝再好,怎么就不管我呢?受苦受難的人,很難信仰絕對的價值。第二個是當時俄國流行的許多新思想,這些新思想都是從歐洲傳過來的,對年輕人和讀過書的人特別有吸引力?伤羞@些新思想——從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一直到小說中那個律師盧仁所體現(xiàn)的資產(chǎn)階級的倫理學,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統(tǒng)統(tǒng)是無神論。所以,現(xiàn)實的苦難,加上因此而流行的新思想,使得越來越多的俄國人很難繼續(xù)全心全意地相信以上帝為代表的絕對價值。
那俄國人怎么辦?這個怎么辦,就是“上帝如何可能”,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的十九世紀俄國人需要面對的最大的事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不善理財?shù)娜耍偸桥米约汉苻讚?jù)。他還有個毛病,愛賭博,賭起來就忘乎所以。比方說,他預支了一筆稿費,用這筆錢逃到外國去躲債,結(jié)果卻進了外國的賭場,一下子把錢都輸光!他就是這么一個人。所以,他常常遭遇出版商和其他債權(quán)人的逼迫,他們不斷威脅他:你要是再不還債,就把你關(guān)到拘留所去——當時俄國有一種專門關(guān)押不還債的人的拘留所。在寫《罪與罰》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向朋友抱怨,說寫小說是“詩意的事業(yè)”,需要我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和想象力,可是那些討厭的家伙老是來逼債…… 這當然是抱怨的話,但其中有一個重要的詞:“詩意”,我們怎么來理解他這個詩意的說法?
我的理解是這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但是一個作家,有文學的敏銳和洞察力,他還是個癲癇病人,經(jīng)?谕掳啄、痙攣,倒在地上,這樣的病態(tài)又給了他與一般作家不同的特別的感受力。俄國人和中國人一樣,什么樣的人都有,有情感濃得像烈酒的人,也有淡得像白開水的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特別的感受力,使他總是特別能體會那種內(nèi)心如同烈酒的俄國人:他們生命力很旺盛,欲望很強烈,但同時,他們的倫理感也非常強。這兩種精神品質(zhì),生命欲望和倫理感,本身就會沖突,又偏偏遭遇我們剛剛描述過的那個大事情——特別需要上帝又沒法相信上帝,內(nèi)心沖突就更激烈。絕對價值是什么?是對人的靈魂和肉身的一種安排,它能夠使人的內(nèi)心達到某種平衡。一旦這個安排和平衡喪失了,生命欲望就會四面沖擊,內(nèi)心就會很亂。陀斯妥耶夫斯基正是深刻地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俄國人內(nèi)心的這種亂,他全身心浸入這種感受,觀察、想象、分析,用小說把它呈現(xiàn)出來,這個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就是詩意的事業(yè)。
這就形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幾個基本特點。第一,他的小說的主人公,大多是住在城里的人(這一點和托爾斯泰就不同),他們不論年老年輕,也不論身份和職業(yè)如何不同,都處在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中,掙扎、痛苦、受煎熬。其中有的人最終似乎能夠擺脫這種困境,找到某種信仰的可能,但更多的人是毀滅。
第二,他的小說的幾乎所有的形式特點,都和人物的這種內(nèi)心沖突有關(guān)。比方說,小說通常都比較長,他似乎總是需要一定的篇幅來充分地展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狀況。其次,他早期喜歡用第一人稱敘述,可很快就轉(zhuǎn)到了第三人稱敘述,這很可以理解,第一人稱敘述是受限制的,特別是當他要用一群人物、而不是一兩個人物,來呈現(xiàn)俄國人的內(nèi)心混亂的時候,轉(zhuǎn)向第三人稱敘述是非常自然的。再次,正像巴赫金歸納的,他的許多小說都是復調(diào)式的。此外,他喜歡用肖像描寫來刻畫人物的內(nèi)心狀態(tài),喜歡很仔細地描寫人物的臉部表情,特別是眼睛和眼神。還有,他常常設(shè)置大段的對話,在推進這些對話的時候,他非常從容,慢慢地推進;
可一到敘述人物的行動,他的筆觸往往很急促,這種急促的敘述中,時不時還會鑲嵌一些讓人一下子要打一個哆嗦的非常刺激的情節(jié)。比如小說中那個地主,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就兩次充當了這樣的情節(jié)。一次是拉斯柯爾尼科夫躺在家里的床上,剛做完噩夢,一睜開眼,就看到他俯身盯著自己。另一次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剛剛擺脫了失敗情緒,想振作起來了,就遇到這個地主,悄聲地對著他耳朵說,我聽見你承認自己是兇手了。一方面是鑲嵌著這樣的讓人嚇一跳的情節(jié)的急促的行動敘述,另一方面是緩慢推進的人物對話,二者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他的小說的基本的敘述方式。
與此相關(guān)的,是他那些直接的心理描寫的雙重性。一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并不滿足于將筆下的人物當作一個個孤立的個人來描寫,他總是要在他們身上放進一些俄國人的普遍的精神和心理因素。可是,如果光這么寫,很容易寫得抽象,缺乏感性的吸引力,而陀斯妥耶夫斯基不同,他的心理描寫還有另一重意蘊:他對不同的人物的不同的個性心理,刻畫得很細致,比如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斷地想去自首,又不斷地猶豫,這些細微的心理活動,都寫得很真實,因此,幾乎每一個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個性面貌很鮮明。正是這些活的個人,匯聚成對一個大的普遍的精神困境的展示。
上面說的所有這些小說的形式特點,都是因為要呈現(xiàn)俄國人的內(nèi)心沖突和精神困境這一總的意圖而形成的,或者說,是跟這個總的主題同步形成的。而主題和形式的這樣的密切的結(jié)合,不僅表現(xiàn)在《罪與罰》里,也表現(xiàn)他的其他很多小說里。所以,我們是很難單獨拿他某一部小說來討論他的小說的形式特點的,他的小說在形式上都差不多,可以說是共同呈現(xiàn)了這些形式的特征。
以上是開場白,把我們進入《罪與罰》之前的一些基本的理解,概括地說在這里。
下面我們一起來進入作品的世界。按照小說的敘述順序,一章一章地展開來談。先不必急著往抽象和理論的層面上升,而是要沉下去,貼著小說的具體的描寫來談。
第一章。這一章主要完成了兩個大的敘述。第一,讓小說里的大多數(shù)重要人物都出場,即便那幾個來不及出場的,也都通過其他人物之口,讓讀者知道了他們是很重要的角色,以后他們一露面,就能引起讀者的重視。第二,讓拉斯柯爾尼科夫完成了殺人的行為。殺人的場面寫得很逼真,特別是那個老太婆的妹妹進門以后,看見拉斯柯爾尼科夫拿著斧子迎上去時,她臉上的表情。記得有一個評論說,要不是自己殺過人,你是很難寫得那么逼真而震撼人的。這充分顯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描的能力,雖然在他的小說里,還有比這種白描更抓人的特質(zhì)。
請大家特別注意一個細節(jié):第一章第六節(jié)里面,在一個街邊的小酒館里,拉斯柯爾尼科夫聽到一個軍官和一個大學生在爭論。大學生提出了一個概念:“算學”,并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而他舉的例子,恰好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準備去殺的那個老太婆。大學生說:這個老太婆這么壞,到處放高利貸,對社會沒有一點好處,而那些比她好得多的年輕人,卻沒有出路,受苦受難,如果把這個老太婆殺了,拿她的錢去幫助那些年輕人,這當中的好處明顯大于壞處,所以,可以殺。大學生接著又提出第二個理由,我概括為“偉大人物論”:如果這種殺人的事都不能做,那就沒有偉大人物啦。什么叫偉大人物?偉大就是不拘小節(jié),他要做大事情,在做大事情的路上,踩倒一棵草啊,踩死一只螞蟻啊,他都不管的,如果所有人都在小事情上這么小心,把精力都耗費在該不該踏倒一根草啦,是不是要避開螞蟻啊之類的小問題上,那就不會有偉大的人物了。但那個軍官不同意,他說:人是不能隨便殺的,為什么?因為世間有天理,不能殺人,就是一條天理!軍官進一步問:你說得天花亂墜,你是不是準備自己去殺呢?大學生說不,我就是說說而已。軍官馬上跟進一句話:原來你也就是說說的,可見你的話里也沒什么道理。這話的潛臺詞是:你為什么不動手呢?說明你還是受到那個天理的束縛的,光說說沒關(guān)系,真要動手做,就會跟那個不能殺人的天理直接沖突,而你其實是不敢承受這個沖突的。我覺得這個爭論非常重要。在這一章里,我們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會兒要殺,一會兒又猶豫,這個寫得很細,但他為什么要殺,又為什么猶豫,卻沒有交代。而這個小酒館里的爭論,是把他要殺和猶豫的理由都講出來了——就是“算學”和“天理”的對峙。這個對峙當然是發(fā)生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內(nèi)心,但同時,大學生和軍官的爭論告訴我們,這種對峙決不只是發(fā)生他一個人心中。
到這里,小說的敘述框架基本出來了。陀斯妥耶夫斯基要同時講好幾個故事。譬如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家人,拉斯柯爾尼科夫有自己的故事,他妹妹杜尼雅也有自己的故事,由杜尼雅的婚姻故事,又牽出了盧仁、拉祖米興、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的故事,所以這一家人就有四、五個故事。還有馬爾美拉陀夫一家人,雖然我們在第一章里只看到馬爾美拉陀夫本人,可是通過他的講述,他的女兒和妻子的故事也都開始了。也就是說,這些不同的故事一起織成了一個故事的網(wǎng)絡(luò)。當然,這個故事網(wǎng)絡(luò)中有一條主線,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故事。他的故事包含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主要由人物的行動構(gòu)成,先是拉斯科爾尼科夫殺人,犯“罪”,然后他跟那個要破案子的力量——不止是警察——周旋,也就是與“罰”周旋——這是在最表面的意義上理解的“罪與罰”。第二個部分,也是作家最用力的,是對那個實際行為的“罪”與“罰”的討論,小說中那些整頁整頁的對話,都屬于這個部分。用一個故事的網(wǎng)絡(luò),凸顯一條由兩個部分合成的故事的主線,這就是這部小說的基本的敘述框架。第一章就如此完整地呈現(xiàn)出這個框架,真是寫得很經(jīng)濟。
第二章里,故事的網(wǎng)絡(luò)繼續(xù)伸展:盧仁在這一章的第五節(jié)里隆重登場;
到了第七節(jié),馬爾美拉陀夫被車撞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送他回家,見到了他家里的所有人,包括索尼雅——這一家人全體出場了。故事的主線也在往前走:拉斯柯爾尼科夫收到一張傳票,去了警察局,他的故事的行動的部分,由此進入了與“罰”周旋的階段。他趕回家滅跡,把東西藏在一塊大石頭底下,又在一個叫水晶宮的小酒店里,跟一個叫扎苗托夫的警察做了一番很危險的談話…… 行動的部分推進得相當快。
更重要的是,故事主線的第二部分,關(guān)于罪與罰的討論,也在這一章全面展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了人之后,立刻產(chǎn)生一個強烈的沖動:他想趕快把這個事情擺脫掉,這事情對他構(gòu)成了太大的心理重負,他受不了?扇绾螖[脫呢?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到警察局,“進去,跪下,直認不諱”。(105頁)請各位想一想,他要擺脫“罪”的重負,可以有多種選擇,他可以毀滅罪證,也可以逃走,他卻偏偏想到向警察去認罪,這就說明,至少在下意識里,他并不能擺脫那個現(xiàn)代法律意義上的“罪”的重壓。當然,這個重壓和第一章那個軍官所說的“天理”的重壓是不一樣的,這個我們后面再說。
緊接著,他對自己為什么殺人發(fā)生了疑惑。在第二節(jié)里,他忽然在街上站住了,一個新的、他完全意料不到的問題把他弄糊涂了:如果殺人這件事,當真是你深思熟慮的行為,你當真是抱有一個明確的理智的意圖而行動的,那為什么你直到現(xiàn)在,連那個錢袋里藏了什么東西也沒有瞧過一眼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為什么拿到這些珠寶錢袋之后,你會那么緊張,那么受不了,哆哆嗦嗦的,流汗,睡不著,睡著了還做惡夢?正是這些不由自主的反應,使他開始懷疑自己了:你不是要學拿破侖嗎?要做偉大的人嗎?可你的表現(xiàn)怎么這么糟糕?從他這個疑惑,我們可以看出,他原來是對自己有一個期望的,他認為殺人以后他會很鎮(zhèn)靜,因為這是他的理性的選擇,他是一個不一般的人,一個要做拿破侖的人,拿破侖可絕對不會因為踩死一只小螞蟻而感到緊張的?墒,他自己實際上卻如此緊張,事實上,他是被這個事情嚇壞了。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他就必然要懷疑他原先對整個事情的判斷:他真是在目的明確地做一件事情嗎?他有能力學做一個拿破侖嗎?這種懷疑是如此強烈,以至他開始對自己發(fā)生厭惡,因為他似乎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不是能當拿破侖的料。
這里有一段很精彩的描寫。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涅瓦河邊,面對壯麗的皇宮,這是他經(jīng)常來的地方,也許來過了幾十次,可這一次,他卻突然發(fā)現(xiàn):雖然他一到這里就記起了他以前來這里時常常思考的那些問題,可他現(xiàn)在完全進入不了那些問題了。這真是一個比較恐怖的事情——我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因此想起了許多熟悉的往事,但我同時強烈地感覺到,我回不到過去那個熟悉的世界,回不到過去那個熟悉的“我”了!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話來說,就好像是有一把大剪刀,把他和自己的過去完全剪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寫明這把剪刀從何而來,但我們讀者很清楚,拉斯柯爾尼科夫之所以回不到他原來的生活和精神歷史里去,就是因為他殺了人,一旦殺了人,天地世界全變了。他原來給自己設(shè)計了一條路,殺人只是他走這上這條路的拐杖,可現(xiàn)在這拐杖成了一塊巨大的攔路石,把他整個壓趴下了,不能繼續(xù)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他的腦子,現(xiàn)在是整個陷進那個“罪”的緊張了。
為了排遣這種內(nèi)心的緊張,拉斯柯爾尼科夫去了一個妓女云集的地方。一個很年輕的妓女直截了當?shù)叵蛩X,旁邊一個年歲稍長的妓女就很不滿,覺得為妓也得有道,不能這么不要臉。這似乎震撼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他立刻聯(lián)想起從前讀到的一個場面:一個人被判了死刑,一小時后就要執(zhí)行了,他就想,即便是在高聳的峭壁上,腳下只有一俄尺寬的只容兩腳站立的地方,周圍是深淵、汪洋,漆黑一片,狂風暴雨,他也還是愿意在這一俄尺寬的地方站上一輩子,因為,這畢竟是活著。這里你很容易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經(jīng)歷,他曾在彼得堡被捕,判了死刑,沙皇下了赦死令,但警察當局捉弄他們,依然將他和其他同案犯送上刑場,到最后一刻才告知,所以,他是經(jīng)歷過這樣的極端強烈的求活的心理的。但在這里,陀斯妥耶夫斯基卻是要用這個細節(jié)來發(fā)展拉斯科爾尼科對自己的懷疑:人是多么的脆弱啊,多么的容易放棄啊,就為了一個“活”字,把什么都放棄了,那個年紀較大的妓女還保留著某種尊嚴和道德感,那個年輕的就什么都沒有了。于是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人是卑鄙的!因此管他們叫卑鄙東西的那個人也是卑鄙的。”(181頁)我們怎樣理解他這個話?
我不懂俄文,但我估計,原文的這個形容詞的涵義,可能和當今中文的“卑鄙”的通行涵義不一樣,還包含了“脆弱”和“下賤”之類的意思。拉斯柯爾尼科夫雖然斷言“人是卑鄙的”,他的重點卻是在后面的第二句:那個如此斷言的人,即他自己,也是卑鄙的。這其實是再一次表現(xiàn)他對自己的厭惡:不單是殺了人以后的種種表現(xiàn),更是這殺人本身——這是不是也是出于和那妓女相似的原因,是為了一個“活”字,而不是別的堂皇的理由?街邊的那些妓女強化了他的自我懷疑。在這之前,我們都記得,他是把人分成幾等的,有特殊材料,有普通材料,還有廢料。他現(xiàn)在第一次如此強烈地覺得,自己非但可能不是特殊材料,當不成拿破侖,而且很可能和那些妓女一樣,是普通材料,甚至是廢料,“卑鄙”的廢料。前面那個“一俄尺寬”的陰郁的聯(lián)想,到這里膨脹到了極致。
但是,到最后一節(jié),拉斯柯爾尼科夫又緩過氣來了。他送奄奄一息的馬爾美拉陀夫回家,拿出自己僅存的25盧布幫助他的妻兒。從這一章開頭起,他就不斷地自我懷疑,精神越來越萎靡,現(xiàn)在他卻在馬爾美拉陀夫家里,獲得了對自己的正面的感受。我并不像今天白天所表現(xiàn)得那樣很糟,我沒有垮掉,我還活著呢!不用說,這個“活”指的是在精神上,還保持著做一個優(yōu)秀人物的能力。而既然如此,那就不該放棄,要繼續(xù)斗爭,繼續(xù)反抗那些指認他有罪、企圖懲罰他的勢力。整個第二章,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內(nèi)心沖突的一方,“算學”和“偉大人物論”,似乎一直處在下風,倒是“天理”越來越強大,但到這一章結(jié)尾的時候,“偉大人物論”似乎又抬起了頭,拉斯柯爾尼科夫并非是一只小虱子,他還可以振奮精神和他們斗一斗。一路下挫,最后反彈:這個曲折的心理過程,構(gòu)成了這一章的主要內(nèi)容。
當然,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這個心理過程,并不僅僅是由他內(nèi)心的不同聲音來推動的,它也同時由他和身外的其他聲音的交流來推動。第二章的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展開了這后一方面的交流。這就是那個律師盧仁的“長褂子”理論,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盧仁說:我先得把我自己的事情弄好,然后才能管別人,如果把我的長褂子分一半給別人,兩個人都只穿短褂子,那一定都凍死,所以,為了以后幫助別人,先要穿好自己的長褂子。拉祖米興激烈地批評盧仁的這一套說法,但真給出了致命一擊的,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他說:按照你這個邏輯,你是可以殺人的——他不讓你穿好長褂子,就等于不讓你以后有效地幫助別人! 此言一出,盧仁一下子就懵了。請各位想一想,拉斯柯爾尼科夫為什么能夠這么犀利地一下子點中盧仁的要害?
從小說里的前后情節(jié)來看,盧仁是一個極端自私的惡棍,他的這一套說法,完全是在自我辯解,是企圖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的長褂子邏輯卻又和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人的邏輯有相通之處,都是用一個更大層面上的意義來論證自己的某個自利行為的意義。也正因為這個相通,使拉斯柯爾尼科夫才能一下子洞察盧仁的邏輯的要害,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順著這個邏輯走下去,會到達什么地方。在某種意義上,他在自己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這樣地走過一遍了。這就很有意思了:兩個明顯不一樣的人,思想的取向也完全不一樣,但作家卻安排這樣一場爭論,凸顯他們之間有某種共通之處,這又是為什么呢?
在我看來,這是表現(xiàn)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對筆下人物的一個基本的看法,正是這個看法決定了他的小說的復調(diào)的特點:他當然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和盧仁是兩株完全不同的植物,但他更知道,他們來自同一片精神的土壤,他們都是在俄羅斯人對絕對價值的信仰普遍崩潰的情況下成長起來的人。正因為不再有絕對價值的制約,不同秉賦的人就根據(jù)自己的處境和欲望,發(fā)展出不同的思想來,然而,令人怽心的是,這些完全不同的人發(fā)展出來的不同的想法之間,卻有某種模模糊糊的相似,而且是那種令人擔心的惡的相似。我相信,正是出于對這一點的或許自覺或許并不完全自覺的把握,作家才讓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身內(nèi)身外同時展開不同聲音的交鋒。所謂罪與罰的討論,就是由這兩方面的交鋒合組而成。\r
如果這樣來看,整部小說的開篇,是到這第二章的結(jié)尾才真正完成。倘說第一章是呈現(xiàn)了小說的表層內(nèi)容的大致結(jié)構(gòu):人物啦、故事的網(wǎng)絡(luò)啦,主線啦,等等,那第二章就是呈現(xiàn)小說的深層內(nèi)容——也就是關(guān)于罪與罰的討論——的大致結(jié)構(gòu),讓讀者明白,這個討論不但充滿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內(nèi)心,也充滿了他置身的整個世界。
接著是第三章。故事的網(wǎng)絡(luò)繼續(xù)擴展,出現(xiàn)了拉祖米興對杜尼雅的強烈的愛情,這是整個作品里面少有的給人溫暖的情節(jié)。同時,盧仁也進一步暴露了令人厭惡的一面,特別是那封信,中文翻譯得真是不錯,誰看了都會覺得盧仁是可厭至極!更重要的是索尼雅,前一章里她只是露了一面,這時候才正式踏入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房間,也就是說,正式進入了小說的中心場域。此外,地主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也神秘地上場了,作家一開始并不說他是誰,只細細地描寫他的花白胡子,要到后面這個人物再次登場的時候,才拿這花白胡子做聯(lián)絡(luò),點明他的名字。我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頗有點寫偵探小說的才能,他大概知道自己的小說費人腦筋,所以弄點神秘兮兮的情節(jié)來吊人胃口。
請大家特別注意一點:作家雖然很仔細地呈現(xiàn)拉祖米興如何對杜尼雅發(fā)生愛情,卻又將這個愛情的發(fā)生整個鑲嵌進另外一個費時更久的事情當中,這個事情就是,他不斷地跟杜尼雅母女談?wù)摾箍聽柲峥品。剛才我說,這部小說的深層內(nèi)容也有自己的大致結(jié)構(gòu),從作家對拉祖米興的愛情的這段描寫,我們可以看出這個結(jié)構(gòu)的一個敘述上的表現(xiàn):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行動,其他所有人則以不同的方式談?wù)撍。有的是直接談(wù),有的則是以自己的行動來映照他,比如說盧仁,他的故事就可以被看成是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種打引號的談?wù)?瓷先ス适碌木W(wǎng)絡(luò)四面伸展,其實各項情節(jié)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不是四散分開、各走一邊的。看上去不同的人物都是按自己的邏輯行動,其實他們的行動都指向拉斯柯爾尼科夫,因為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是一個人,他聚焦了小說的中心問題,那個罪與罰的問題。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主線故事當然也往前走了一大步,探長波爾菲里上場了。他一上場就布成了一個滔滔不絕的談話場面:他、拉斯柯爾尼科夫、拉祖米興和扎苗托夫,四個人圍繞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篇文章,長篇大論地談起了罪與罰的定義。首先是拉祖米興,激烈地反對“社會主義者”的觀點。這個觀點被歸納為一句話:犯罪是對社會的抗議。這意思是說,是因為受壓迫,太苦難,人民才不得不做出違反法律的事情,因此,不存在該由個人承擔的罪,個人的罪其實是社會的罪。這是在討論“罪”的定義。當拉祖米興完成了對這種觀點的否定以后,探長波爾菲里就把問題歸結(jié)到個人身上,盯著要拉斯柯爾尼科夫解釋自己的文章,引誘他談到“偉大人物”。拉祖米興再進一步,和拉斯柯爾尼科夫論起了偉大人物的痛苦,對“罰”的定義的討論,也就由此展開。到這一步,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得不說,對偉大人物而言,懲罰不是體現(xiàn)為現(xiàn)行法律的制裁,而是來自個人內(nèi)心的痛苦,他必得要承擔自己踐踏法律以后的內(nèi)心的痛苦。在這里,拉斯柯爾尼科夫其實是不自覺地在解釋他在前面兩章所表現(xiàn)的那些慌亂、緊張和苦惱。他必須把它們上升到一個抽象的層面——偉大人物是一定要痛苦的。
四個人的討論好像很散漫,其實卻在探長的引導下,形成了一個毫不含糊的指向,就是要誘導、或者說逼迫拉斯柯爾尼科夫自己站到那個踐踏了法律的偉大人物的位置上去。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七嘴八舌的談話的能力。看上去四個人在亂扯,可如果你仔細讀就會發(fā)現(xiàn),就在話題四面亂跑的同時,有一張網(wǎng)卻在不斷地收緊。拉斯柯爾尼科夫猶如一頭困獸,被這四個人——包括他自己——的談話慢慢逼進了一個死角,不知不覺就站到了偉大人物的被告式的位置上。當他說對偉大人物的懲罰更多是來自他內(nèi)心的痛苦的時候,他實際上已經(jīng)差不多承認了,自己正在承受這樣的懲罰。
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他們的談話嘎然而止,拉斯柯爾尼科夫離開探長的辦公室,回家了。作家這是要放他一馬嗎?不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剛到家,就來了一個陌生的“小市民”,冷冷地叫他:“兇手!”(317頁)這個好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小市民,一下子點破了那四個人的談話所要指向的結(jié)論。拉斯柯爾尼科夫反應如何呢?他的第一個反應依然是自我觀察,他忽然非常厭惡地感覺到,自己是多么軟弱無力啊,他一絲力氣都沒有了,他被嚇壞了。他自言自語:“我殺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原則!”(320頁)他這是第一次把自己做的事情的性質(zhì),這么清楚地講出來了:他殺的不只是身外的某個人,更是自己內(nèi)心的一部分,什么部分?就是第一章里那個軍官說的“天理”,或者說,對于這個天理的敬畏。
可是,雖然他的行動逾出了天理的原則,他在精神上卻沒有能跨過去,在心理上,他還是停留在“原則”這一邊。所以他才會這么緊張,一聲“兇手”就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再一次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只不成器的虱子。拿破侖遠征莫斯科,犧牲了五十萬法國軍人的生命,卻用一句俏皮的雙關(guān)話,就把這事情打發(fā)了。偉大人物當街架起排炮,將無辜和有罪的人一并炸翻,卻連一句解釋的話也不會說。可我呢?這一個月來,我不斷地麻煩仁慈的上帝,要向他證明,我殺人不是為了滿足物欲和性欲,而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我盡力做得公平、合理,在虱子里挑一個最糟的來殺……拉斯柯爾尼科夫終于明白,所有這一切,仔細的權(quán)衡啦、不斷地自我說服啦,都是為了向“天理”證明自己的清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就說明,我其實沒有能力跨越“天理”,我不過是一個普通材料做成的人!
大家一定記得,在上一章的結(jié)尾,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如何振作精神,要繼續(xù)當個偉大人物的?涩F(xiàn)在,他對自己的評價完全不同了,他斷定自己不過只是一個虱子。于是他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后來被很多評論家引用:那個小市民再次現(xiàn)身,將他引進一座大房子,里面坐著一個老太婆,他舉起斧子不停地砍,卻怎么也砍不倒她,她反而抬起頭哈哈大笑…… 顯然,這個老太婆多了一重身份,不再只是那個現(xiàn)實中的放高利貸者,她更象征了那個天理,那個原則,因此,拉斯柯爾尼科夫手里的斧子傷害不了她,他只能在她的哈哈大笑中沒命地奔逃。他醒了,逃出了惡夢,可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地主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笑瞇瞇地俯身看著他,這是一個多么恐怖的場面啊!它再清楚不過地告訴讀者: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jīng)不可能再如第二章的結(jié)尾那樣,繼續(xù)自我振拔了。
接下來的兩章內(nèi)容都很密集,情節(jié)發(fā)展的節(jié)奏明顯加快了。第四章主要由四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非常重要,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正式登場,和拉斯柯爾尼科夫展開一個長篇對話。這是一場讓人不寒而栗的對話。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說,他經(jīng)常會在夢中見到他死去的妻子的鬼魂——我們知道,他的妻子是被他害死的,似乎正因為是他害死了她,才會不斷夢到她。這時候,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說:不知道為什么,我曾經(jīng)想過,你會經(jīng)常做這樣的夢的。作家緊接著寫道:拉斯柯爾尼科夫?qū)ψ约赫f出這樣的話,驚訝不止,“非常激動”。(333頁)這讓地主覺得奇怪:噢,你這樣想過?又說:我不是說過嗎,我們之間有某種共通之處?拉斯柯爾尼科夫異常激動地“厲聲回答”:你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說:我覺得我說過啊,我剛才進來,看到你閉著眼睛躺在這里,我就對自己說,就是這個人吧。就是這個人?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叫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們有片刻的功夫都不說話,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面面相覷”。(333頁)請各位仔細看,這一段對話是不是有點怪?為什么他們最后“面面相覷”,作家寫他們這樣,是什么意思?
面面相覷者,兩個人都有點怕了也。上一章結(jié)尾的時候,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夢中怎么也砍不倒那個老太婆,她仿佛就是那個被他殺死的老太婆的鬼魂,現(xiàn)在回到他的夢里來了。正因為自己做過這樣的夢,再聽到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說常夢見自己的老婆,他就立刻起了聯(lián)想,覺得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也會發(fā)生在他身上。可這就等于說,他和那可惡的地主干了同樣的事,這卻是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認的,正在這內(nèi)心矛盾、緊張的關(guān)頭,那個地主說,我跟你有相似之處,他就受不了了,所以“厲聲”反對,當?shù)刂鬟M一步說,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他更恐慌了:你憑什么能認出我?莫非我確實有某種跟你相似的地方,你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一段對話,其實是強烈地暗示了兩個人之間有某種奇怪的相通之處,對這一點,不要說拉斯柯爾尼科夫,就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也是沒有意識到的,他是從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反應當中領(lǐng)悟到的,所以也吃了一驚。于是,面面相覷。這真是一段非常含蓄的敘述,如果讀得太快,你可能會一下子跳過去,感覺不到這其中包含著什么樣的驚心動魄。
還有更驚心動魄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進一步講到了自己對永恒和未來的理解。他說:我們常常認為永恒是一個不具形狀的概念,是巨大而美好的,可是,如果未來和永恒當中,就只有蜘蛛網(wǎng)之類的東西,那怎么辦呢?永恒可能只是一間小房子,就像鄉(xiāng)下那種被熏得墨黑的浴室(俄國鄉(xiāng)村的浴室通常搭在正房外面,很簡陋——王曉明注),角落里布滿了蜘蛛網(wǎng),“我有時覺得永恒就是諸如此類的東西”…… (336頁)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嗽诂F(xiàn)實中活得不好,但可以寄希望于未來,眼前的瑣瑣碎碎的人事再怎么污糟,我還有永恒可以指望,沒關(guān)系,這些都會消失的,遠處有比它們更重要的正面的光亮的永恒在呢。一個人如果能這么想,就可以用永恒和未來平衡他在卑瑣的現(xiàn)實當中的絕望?墒,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卻喪失了這樣的指望,永恒也罷,未來也罷,都不過是熏得烏黑、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的破澡房,非但不比現(xiàn)實好,而且就是現(xiàn)實的最惡劣的那個部分:這是多么徹底的絕望!可正是這樣的一個地主,讓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和自己有相通之處,而既然有這相通之處,他對未來和永恒的陰暗判定,就很可能也是展現(xiàn)了自己的思想的某種前景,大家想想,這對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多大的打擊?小說里寫道,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打了個寒顫”,(336頁)他再次被嚇壞了。和上一章里那個小市民給他造成的恐懼不同,他現(xiàn)在害怕的不是“罪”的暴露,而是那令他“犯罪”的內(nèi)心思想的發(fā)展的前景,這是一種更內(nèi)在、也更深刻的恐懼。
相比起第二章里盧仁的長褂子理論,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的這一番關(guān)于永恒的談話,顯然是形成了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種更深刻的精神的映照。這映照的焦點也是落在“天理”上:一個人不斷地夢見被他所害的人的鬼魂,這本身就表現(xiàn)了天理對他的某種威攝力;
對于永恒和未來的執(zhí)著,因為這種執(zhí)著而反復地談?wù)摵螢橛篮恪⑽磥砭烤故鞘裁,更是表現(xiàn)了陀斯妥耶夫斯基非?粗氐哪欠N俄國式的對于上帝及其所象征的絕對價值的信仰,或者更準確地說,當這種信仰開始崩潰的時候,俄國人內(nèi)心的巨大痛苦。我覺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就其對那個時代俄國人精神苦悶的呈現(xiàn)的深度來說,大概是這部小說中僅次于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人物了。
第四章的第二部分,講述盧仁如何被杜尼雅母女徹底趕出家門,這個我就不分析了,直接進入第三部分:拉斯柯爾尼科夫拜訪索尼雅。在前面幾章里,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身外的較量的對手,一直是警察和現(xiàn)代法律制度,探長波爾菲里要逼他承認的,也只是那種由現(xiàn)代法律定義的“罪”。但這時候,他進入索尼雅的房間以后,對手卻完全不同了,這個對手以前只是坐在他心內(nèi),就是前面說的那個原則、那個天理,但現(xiàn)在索尼雅成了它的代表,因此,原先只是發(fā)生在拉斯柯爾尼科夫內(nèi)心的較量,現(xiàn)在直接表現(xiàn)為他和索尼雅之間的交鋒了。
一上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就猛烈進攻,問索尼雅:你以后怎么活?他設(shè)想了馬爾美拉陀夫死后一家人生活的種種可能,卡洛琳娜會病死啊,這些孩子可能養(yǎng)不活啊,然后丟出一句非常刺人的話:你的小妹妹一定會走上和你一樣的賣淫的路!索尼雅受不了了,“狂叫”起來:不可能,上帝不會允許發(fā)生這樣可怕的事!拉斯柯爾尼科夫馬上跟進:“也許上帝根本不存在……”(374頁)這是把他自己的那套思想推到索尼雅面前了。
然后他繼續(xù)進攻,對著索尼雅突然跪下,說:我跪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人類的一切痛苦。他接著解釋說,你索尼雅是個大罪人,你這么一個純潔善良的人,卻過著那么卑賤的賣淫的生活,你自己也知道,你這樣對誰都沒有幫助,救不了誰,只是白白毀了自己,這還不是大罪嗎?他殘酷地逼問索尼雅:你都這個樣子了,怎么還能夠繼續(xù)保持對上帝的信仰呢?你所承受的這樣大的恥辱和卑賤,怎么還可以在你身上跟那神圣的信仰并存呢?這當然是赤裸裸地表現(xiàn)了他的“算學”的思想,在他看來,索尼雅的犧牲是否有價值,全看這能不能達到令家人免于窮困的目的,如果不能,那就是無謂的犧牲,就是大罪。但同時,他也是赤裸裸地抬出了他的偉大人物論。為什么索尼雅的犧牲是大罪?就因為她和她要救的人不一樣,那些是普通人,你索尼雅卻有信仰、純潔、肯犧牲,是不一般的人,所以你不能白白受苦,所以我才要特別盤算,看你的犧牲是不是值得。在這里,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單是在說索尼雅,更是在說自己,他正是因為不愿意承擔索尼雅式的“大罪”,不愿意自己白白受苦,對社會和任何人都沒有幫助,才走向了另外一種所謂的罪,去殺人的。但他也料定了,索尼雅是不會和自己一樣,為了避免這個大罪而去犯另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罪的,所以他憤激地給索尼雅指路說:你還是投河自盡吧。
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這么咄咄逼人地逼問了索尼雅一番之后,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種種想法,他在不同的罪之間的這些權(quán)衡,索尼雅在內(nèi)心都經(jīng)歷過了。她不是不懂得這些,而是雖然懂得了,卻依然繼續(xù)恪守她的犧牲之責。仿佛是為了證明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這個發(fā)現(xiàn),作家特別放了一個情節(jié),讓索尼雅給拉斯柯爾尼科夫念了一段《約翰福音》,念著念著,索尼婭整個人都變了,不再是那么畏縮、苦惱,而是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挺直,神情里甚至出現(xiàn)了圣潔的光輝。到這一步,拉斯柯爾尼科夫只能最后再拼一次了,他直截了當?shù)匾笏髂嵫牛耗愀易甙。跟你去干什么呢?去粉碎必須粉碎的,“統(tǒng)治一切發(fā)抖的畜生,統(tǒng)治整個螞蟻窩!”(384頁)當在前面逼問索尼雅今后怎么生活的時候,他似乎振振有辭,甚至都不必說應該怎么辦;
但現(xiàn)在,他被逼著交代了自己要怎么做,卻敗局已定,他知道索尼雅不會聽他的了。到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在直接顯形為索尼雅、甚至是索尼雅朗讀的《圣經(jīng)》之后,“天理”第一次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它也因此不再只是隱隱約約、只是表現(xiàn)為譬如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些莫名的緊張和惡夢,它現(xiàn)在借著索尼雅這個人物,開始成為小說中的主要形象了。
最后是這一章的第四部分,拉斯柯爾尼科夫再次去警察局跟探長較量。眼看就要翻船了,卻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他又一次全身而退。在第三章里把他嚇得半死的那個小市民,也忽然回來找他,道歉,說認錯了人。這樣一來,拉斯柯爾尼科夫似乎可以逃脫現(xiàn)代法律制度和警察的追究和懲罰了。但是,對這個時候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與警察的周旋已經(jīng)不重要了,現(xiàn)在重要的是索尼雅,是他和索尼雅在精神上的分歧,而這也正是他內(nèi)心的矛盾沖突的外化和激化,他現(xiàn)在全神貫注在這個沖突上,探長那邊的事,已經(jīng)不再如前幾章里那么重要了。
第四章的重要性也正在這里,它完成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故事的側(cè)重點的轉(zhuǎn)移,如果還是用“如何定義‘罪’與‘罰’”來概括這個故事,那么到這里,對“罪”與“罰”的定義的根據(jù)變得清晰而單純了,它不再是取自現(xiàn)代法律制度,而是來自圣經(jīng)所代表的天理,探長波爾菲里漸漸退入暗處,燈光現(xiàn)在集中到了索尼雅身上。
第五章的內(nèi)容也非常密集。盧仁最終向索尼雅下手,但他徹底失敗,就此從小說中消失了。他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人安德烈。請各位注意安德烈和盧仁的談話:安德烈向盧仁宣傳一些天真的、空想的、因此顯得相當可笑的理想,盧仁卻很冷靜、實際,每一句話都打中對方的要害,顯得很有道理?墒牵诎驳铝业奶煺婧涂尚Φ睦硐氡澈笥蟹浅崃业纳屏己驼嬲\,盧仁的那些每一句都很正確的話后面,卻是一顆陰暗的墮落的心。這種表面和背后的極其強烈的反差,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你從這里,正可以看到作家對人事的一種深刻的把握。他清楚地知道,與現(xiàn)實黑暗的厚重相比,所有熱忱和善良都是弱小、幼稚、甚至是可笑的,但是,他決不會因為這可笑就減弱對它們的歌詠,相反,他把對這幼稚和可笑的呈現(xiàn)也編入歌詠之中,安德烈們就在讓你覺得“太幼稚了”的同時,也讓你感覺到溫暖。再說得大一點,這里也可以看出那個時代的俄羅斯文學的一個整體性的特點。俄羅斯文學對苦難的表現(xiàn)的強烈和深刻,大概是同時代其他地方的文學無法比擬的,可是,無論契可夫、屠格涅夫還是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這批偉大作家的筆下,永遠有一種對人的善良的信任、對新的美好的東西的期望,一種象安德烈那樣的熱烈、天真、發(fā)自肺腑的期望。也許我是讀得太少,我覺得讀同時代的西歐文學,很少能感受到這樣的情懷。這是俄羅斯文學了不起的地方。
這一章最重要的部分,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和索尼雅的繼續(xù)交鋒。拉斯柯爾尼科夫又一次逼問索尼雅:如果你事先知道盧仁的企圖,也知道他會造成你母親的死亡和孩子們的無家可歸,你會不會殺掉盧仁呢?如果你不行動,善良的人就會受苦,就會死;
如果你采取行動,鋤掉這個惡人,那些善良的人就能活下來,但你卻“犯罪”了。他追著問:你會讓他們哪一個死,盧仁,還是你母親卡捷琳娜?這是用他的“算學”思維把索尼雅逼進了死角,因此索尼雅拒絕回答:“‘您為什么要問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索尼雅極其厭惡地問!保473頁)索尼雅之所以厭惡,是因為直覺到了這種問法背后的那個冷酷的“算學”的力量。最后她說,我不能回答,因為“我沒法知道天意……”(473頁)“天意”這個最初是由第一章里那位軍官說出來的詞,再一次從索尼雅嘴里說出來了。如果說 “算學”訴諸的主要趨利避害的理智,是“工具理性”,索尼雅卻本能地就拒絕只用理智來決定行動,她把這個問題交給了天意,交給了那種超越人的理智的更大的力量。請大家記住他們的這一番問答,(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