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為張藝謀辯護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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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六年四月十六日,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閉幕式的創(chuàng)作團隊正式確定,張藝謀最終從眾多國內(nèi)外候選者中被北京市奧組委挑中,正式出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閉幕式的總導演。消息一出,大嘩,人民群眾在網(wǎng)上進行激烈的辯論,猶如中央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白巖松所言:十個人中有八個人反對,然而,如果再問這十個人:“如果不用張藝謀,你覺得誰比較合適?”這時候又會有八個人說:“不知道。想來想去,現(xiàn)在還真的沒有什么人能夠替代張藝謀!
這非常有意思。
我認為民眾的這種心態(tài)折射出了一種非常重要的現(xiàn)象,F(xiàn)在,我嘗試在這里對這一現(xiàn)象做一些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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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我曾經(jīng)寫了一篇《張藝謀的難題》,對剛剛上映的影片《有話好好說》表示不滿意,期望張藝謀從過度的形式主義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并認為張藝謀應當在題材上選擇更有人性深度的小說來改變和拍攝電影,尤其是那些關注現(xiàn)實(比如那場革文化命的“革命”運動)的題材。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張藝謀還沒有拍攝《活著》,或者說我還沒有看到《活著》,所以我才對張藝謀有了上述近似于苛刻的要求。我在看了盜版光碟《活著》以后,就感覺對張藝謀的責備有些不公平——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部影片都堪稱經(jīng)典。也正是這部影片不能在國內(nèi)上演的命運,使得我在對張藝謀的期待中有了更多的理解和體諒——誰都有難處,張藝謀有張藝謀的難處。
后來,張藝謀拍攝了《英雄》,說實在的,我的失望達到了頂點。我覺得這部影片反映的已經(jīng)不是他的難處,而是他解釋世界的方式方法出現(xiàn)了重大失誤。懾于強力的脅迫,你可以不拍攝深刻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就像《活著》那樣),但是你犯不上去做令人厭惡的諂媚,顯然,他通過《英雄》的主題在思想藝術上都走得過于遙遠了,觀眾對于張藝謀看法的驚天大逆轉(zhuǎn),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
我仍舊在想:張藝謀有張藝謀的難處,而且這是無法說出的難處。所以,我沒有寫任何文章貶抑張藝謀,我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后來看到了《我的父親母親》,我認為這是一部沒有什么亮點的作品,而《一個都不能少》則顯示出這個偉大導演和善美好的內(nèi)心情懷,是一部在藝術上精雕細刻的佳作。這說明這位偉大的導演心中并沒有泯滅對思想、感情和藝術的感覺,我們有理由期望他拿出更好的作品。
接下來,我看到的就是《十面埋伏》了。坦白地說,《十面埋伏》是一部沒有任何思想藝術性——我不認為所謂的藝術性能夠脫離思想而存在,所以我也就不認為那些優(yōu)美的畫面真正構成了藝術之美——的平庸之作。這部作品的導演意識平庸、趣味平庸、演技平庸,簡直到了讓人為張藝謀汗顏的程度。這部作品在民眾中引起的批評,雖然有相當?shù)那榫w成分,卻也不能不看到,張藝謀的形象遭遇到了空前的損毀,一些人不再對張藝謀抱任何幻想。人民群眾的這種看法被某些無知的娛樂界記者的情緒性提問和報道得到了超乎實際的夸大,某些部分甚至出現(xiàn)了嚴重的變形,那段時間,張藝謀一定非常不愉快。
當我從新聞報道的字里行間感覺到最近開拍的《滿城盡帶黃金甲》準備講述什么故事的時候,我再一次感覺到了失望,預感到了張藝謀不可能通過這部片子改變形象,張藝謀正在沿著他目前選定的路走下去,也就是說,我最為擔心的張藝謀的悲劇最終將不可避免,這就是:一個天才導演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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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巖松針對那么些人反對張藝謀出任奧運會開幕式、閉幕式總導演,而又提不出由何人取代張藝謀時,正確地指出,這是因為能夠被人挑選的人太少了。為什么太少?是因為我們的經(jīng)濟建設在取得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之時,我們的文化建設嚴重滯后了。假如我們的藝術也像經(jīng)濟建設一樣蓬勃發(fā)展,有無數(shù)大師級的人物可以供我們選擇,我們就可以不選擇張藝謀了,我們就可以選擇一個更合適的人。但是今天,我們只能選擇張藝謀。
我認為白巖松說到了問題的實質(zhì)。
這就帶來了一個直接的問題——究竟是什么東西讓張藝謀成為了張藝謀?或者說得更直白一些,究竟是什么東西毀滅或者限制了這個人的天才?
我們的話題就要說得遠一些。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隨著改革開放事業(yè)的蓬勃開展,文學藝術也出現(xiàn)了真正的春天,出現(xiàn)了《假如我是真的》(沙葉新編。┑纫淮笈羁谭从超F(xiàn)實生活的小說、戲劇、詩歌,如果這種勢頭得到正常發(fā)展,中國文學就會走出一條與世界文學大致相同的發(fā)展之路:批判現(xiàn)實主義興起,然后,在這個基礎上進入現(xiàn)代主義,真正進入人。但是,在當時那種政治環(huán)境下,對文學藝術嚴格的意識形態(tài)管制,使這些優(yōu)秀作品受到了來自官方的限制,“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運動以及“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也許是必要的,但是不能不看到它們也的確夭折了健康的文學潮流。在一種強力干擾下,文學開始調(diào)轉(zhuǎn)到另外一個非常不健康方向,這就是遠離國內(nèi)的社會現(xiàn)實,對外國文學(尤其是拉丁美洲文學)進行形式主義的模仿。在這場運動中,我們的文學批評家起了一種消極的、推波助瀾的作用。
猶如我在長篇小說《沉默的河》(出版時改名為《當青春成為往事》)“后記”《文學應當有一條哲學的通道》中所言,一種好的文學必定是與時代最先進文化和思想并駕齊驅(qū)的文學。拉丁美洲文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自己的獨有品格的——深刻反映那個社會的現(xiàn)實生活,把人物命運全部放到社會舞臺上來進行展現(xiàn)。拉丁美洲文學固然植根于那片神奇的土地,但是,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歐洲近代思想對于拉丁美洲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影響,換一句話說,是歐洲近代思想奠定了拉丁美洲作家觀察世界的方式,在力圖用全新的方式對這種觀察做出反映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就在身邊的神奇的現(xiàn)實。“魔幻現(xiàn)實主義”僅僅是一種外加的形式歸納,很多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并不承認自己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是宣稱自己為“社會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仔細注意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阿斯圖里亞斯、略薩、馬爾克斯、卡彭鐵爾、魯爾福、亞馬多等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是積極涉入社會現(xiàn)實的作家,有的干脆具有政治家和文學家的雙重身份。
我們的文學藝術當時的處境實在不怎么好,一方面是嚴酷的政治高壓,一方面是作家無法遏止的創(chuàng)作激情,于是,拉丁美洲文學的精髓——對社會現(xiàn)實的嚴重關切、對社會政治的深刻探索、對人性深度的精微刻畫等構成拉丁美洲文學精髓的東西,就被人們的妥協(xié)與膽怯過濾掉了,留下來的就僅僅剩了形式,一種近乎于隨意的文學涂抹。貌似深刻,遠離現(xiàn)實,被作為皇帝的新裝而欣賞,評論家的鼓噪使得新裝顯得更加華麗……這次對拉丁美洲文學的模仿和借鑒,是一次基本上喪失內(nèi)容或者說拋棄了內(nèi)容的形式上的沖擊,它豐富了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卻逃避和拋棄了拉丁美洲文學的精髓,其后果是中國文學不但沒有“爆炸”,反而由于輕率地玩弄技巧大規(guī)模地失去了讀者,文學的神圣光環(huán)被文學自身的驕狂和漫不經(jīng)心熄滅了。中國文學的最后一點生氣,就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喧嚷中演變?yōu)橐宦晣@息,最終退出了人們的生活。
在連續(xù)不斷的對文學藝術的意識形態(tài)管制當中,毀滅的不僅僅是文學,更可悲的是一代最有才華的作家被毀掉了——現(xiàn)在再來看一看,當年那些揮斥方遒的人,還有幾個人仍舊在原來的精神基點上堅守著自己的文學高地?我們看到的是墮落,是妥協(xié),是文學藝術原野的滿目瘡痍,是無法被稱之為文學的荒草,是喧囂與原野之上的僅供消費的所謂文化。沒有了思想,沒有了精神,所有應當直立的東西都趴伏了下來。張藝謀作為藝術家,身在其中,不能不受到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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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為五個層面: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的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一個饑餓的人將無暇顧及安全,一個處在不安全狀態(tài)下的人將不能去想愛與被愛的問題,一個得不到愛也無力愛人的人(往往是人格不健全的人)也就無法做到自尊,一個不能自尊的人將不具備任何條件實現(xiàn)自我……這就是說,在這五種需要之間,任何低一級需要都是上一級需要的基礎。
作家和藝術家不是超人,他們必須在這個梯階上確認自我,并最終做出選擇。一個感覺不安全、感覺不到社會之愛、感覺不到自尊的作家和藝術家,首先選擇的將不是最高一級的實現(xiàn)自我的需要,一定是安全的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的需要……那個崇高的“自我”,那個“自我”所尋找的目標,就這樣讓位給了更實際的選擇,于是,作家和藝術家最終成為犬儒主義者就會成為無法避免的事情,尤其是當這些作家和藝術家看到那些拒絕成為犬儒主義的人落得悲慘下場的時候。
我們來看張藝謀。
張藝謀試圖擺脫宿命,試圖用自己的方式說出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黃土地》(盡管他僅僅是這部電影的攝影)、《紅高粱》、《秋菊打官司》、《活著》、《一個都不能少》正是他獨特的講話方式,但是他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面包含著巨大的危險:安全的危險,不能被承認的危險,被驅(qū)逐出主流的危險……而張藝謀從天性上來說有不是一個把實現(xiàn)自我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所以,他只能選擇妥協(xié)。他小心謹慎地回避著或許會給他帶來災難的東西——思想;
他將自己的巨大才華溶解到了對形式美的追求之中;
他在得到身份的同時喪失了身份;
他在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時候丟掉了真正的現(xiàn)實……結果,那個在我們心中無人能夠替代的張藝謀就變得越來越陌生了,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以至于在最近我們只能看到他遠去的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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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悲劇,但是這不僅僅是張藝謀的悲劇,這是當代中國文學藝術家普遍的悲劇。在普遍的悲劇之中,我們沒有權利指責某個個人應當承擔的責任,我們更不應當指責張藝謀。事實上,張藝謀和所有文學藝術家一樣,在目前的社會條件下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自己能夠做的一切。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成為英雄義士。在我看來,張藝謀已經(jīng)做得很好,盡管他令人遺憾地出任了悲劇的主角,他已經(jīng)盡力了,你不能再要求他什么了。
本來,一個偉大的民族在偉大的復興當中,應當伴隨著偉大的文化和精神的復興。由于某種短視而導致精神的貧困,給一個民族帶來的后果,要比物質(zhì)的貧困更加嚴重而影響深遠。我們目前遭遇到的事情的確讓人唏噓——當你被韓國的電視電影作品感動的時候,當你聽說他們正在征服中國觀眾的時候;
當你從宮崎峻的系列動畫影片中感受到真正的人性,感受到愛和對人的深刻反省得時候,你將不僅僅是感動,你可能會為我們的文學藝術如此蒼白而痛惜。如果你再把眼光放寬廣一些,進一步看到哲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法學等等與社會的發(fā)展、人的發(fā)展息息相關的學科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干癟、萎縮甚至于完全缺席的時候,你就將不僅僅是痛惜了,你會痛心疾首,會覺得有一種東西在擊打你的靈魂——不,不應當是這個樣子的,一個有五千年歷史文明的民族,不應當是這個樣子的。
在一定意義上,歷史僅僅是歷史發(fā)展中的一個鏈條,將來的人將在沒有我們存在的情況下確定他們對于我們的存在的觀點,但愿他們能夠給出至少不讓我們感到過于尷尬和羞恥的評價。
(2006-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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