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鳳凰:白先勇長篇小說《孽子》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孽子」鋪陳同性戀者的世界。
白先勇筆下的「孽子」,是一群被放逐在外,失去了家庭、學(xué)校,失落了親情、愛情的年輕孩子。對于這群脆弱的,受傷的「青春鳥」,作者以同情的筆觸,哀矜的胸懷,描繪他們的悲歡離合,喜怨哀傷,呈現(xiàn)他們受情欲折磨的千般痛苦,被社會遺棄的無盡悲哀。
白先勇在這部書的扉頁上,題著短短幾行字:
『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獨自彷徨街頭,
無所依歸的孩子們!
看得出來,白先勇對他筆下這群人物的命運,有深刻同情,對他們在黑暗角落里的生活,也有深切體認(rèn)。全書厚達(dá)四百頁的《孽子》,可將情節(jié)簡略分成三股架構(gòu):敘述者李青(阿青)逃家的故事,蓮花池畔龍子殺死阿鳳的前后因果,以及傅老爺子父子的悲劇。
阿青在高中時代因猥褻行為,被學(xué)校勒令退學(xué),淪落新公園后,楊金海(玻璃圈總教頭)收容了他。李青因退學(xué)事件被父親逐出家門,從此未再回家。住龍江街貧民窟的父親原是過氣軍人,在臺被革職,母親是年輕瘦小鄉(xiāng)下人,經(jīng)常被酒醉丈夫打得鼻青臉腫。她因受不了虐待而逃家,最后淪落歌舞團(tuán),而后妓女,貧病而死。李青把母親骨灰寄給父親,請他葬在弟弟墓旁,自己仍不愿回家,這是第一對父子沖突的故事。
李青曾在新公園池畔偶遇玻璃圈中神話人物──龍子。龍子當(dāng)年把刀插在阿鳳的心口上,是轟動圈內(nèi)的大新聞,但亦是被父流放國外的開始:「我在世一天,你不能回來」。龍子長年在美國流浪,在異國玻璃圈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李青見到龍子時,龍子剛回來奔喪,但親友仍不許他見父一面。龍子是第二對父子沖突的故事。
傅老爺?shù)莫毶痈敌l(wèi),陸軍官校畢業(yè)一年后下部隊,跟士兵發(fā)生曖昧關(guān)系,軍方要撤職查辦,老父大怒。傅老爺子過去當(dāng)將軍帶兵時,曾槍斃兩個犯同罪士兵,想不到竟報應(yīng)到自己兒子身上。軍事法庭出庭前一日,傅衛(wèi)打電話要求見父親一面,傅老冷然拒絕,不聽解釋。兒子失望痛苦之余,在軍中寢室舉槍自殺,這天剛好是傅老爺子五十八歲生日,其悔恨可知,傅家是第三對父子沖突的故事。
透過主角阿青的敘述與串連(龍子與傅老先生都愛他幫助他),呈現(xiàn)了同性戀世界愛恨情仇的不同典型。令人注目的是,這三對「兒輩」全因同性戀的緣故,造成可怕的「父子沖突」:三位「孽子」的「罪」永不得洗刷,他們被逐之后,一輩子都回不了家。
《孽子》是白先勇第一部,也是僅有的一部長篇,最早在他自己辦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復(fù)刊號上連載,民國七十二年遠(yuǎn)景出版社印行,距離他短篇集《臺北人》初版,整整十二年。目前市面上「允晨版」較普及。英譯本1995年在舊金山出版,由Gay Sunshine Press 印行。
在那黑暗王國里
白先勇在小說一開頭,用第一人稱阿青的口吻,首先對讀者形容這向不為外人所知,同性戀者的隱密世界:
『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
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rèn),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唬撊
作者故意用「王國」這樣的形容詞,其實王國的「疆域」十分狹小,只是臺北市館前街新公園里,那個長方形蓮花池周圍一小撮的土地。
作者雖然只說「黑夜」,但我們聯(lián)想得到這個世界的「黑暗」,因為它沒有白天。也因如此,接下來用到「烏」合之眾的成語,更是神來之筆。這些文字上的難題,全難不倒翻譯高手葛浩文教授(Howard Goldblatt),他既有多年翻譯經(jīng)驗,英文又是他的母語,很能掌握中英文轉(zhuǎn)換之際的微妙變化,且看他這段精彩演出:
"There are no days in our kingdom, only nights. As soon as the sun comes up, our kingdom goes into hiding, for it is an unlawful nation; we have no government and no constitution, we are neither recognized nor respected by anyone, our citizenry is little more than rabble."
難為他把「烏合之眾」這句通常用來形容軍隊的成語,翻譯得如此貼切,整段用句簡短潔凈,緊緊跟隨原著的文字風(fēng)格。作者接著又描寫這片「國土」的周圍環(huán)境:
『我們國土的邊緣,都栽著一些重重迭迭,糾纏不清的熱帶樹叢:綠珊瑚、
面包樹,一棵棵老得須發(fā)零落的棕櫚,還有靠著馬路的那一排終日搖頭
嘆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緊密的圍籬,把我們的王國遮掩起來,與外面世界,暫時隔離。然而圍籬外面那個大千世界的威脅,在我們的國土內(nèi),卻無時無刻不尖銳的感覺得到』。
"The fringes of our territory are planted with all sorts of tropical trees: green coral, breadfruit, palms so old their drooping fronds nearly touch the ground, and, of course, the stand of old coconut trees alongside the road that wave their heads in exasperation the day long."
仔細(xì)讀原作者對這些「樹」的描寫,將發(fā)現(xiàn)樹已經(jīng)被「擬人化」了:第一,他們必定是老人,留了長胡子,而且很老很老,老得須發(fā)都快掉光了。其次,他們還必定權(quán)力很大,因為是「大王椰」,又常常心情不好,「終日搖頭嘆息」。其三,這類老人的數(shù)量恐怕還不少,他們「重重迭迭」,擁擠而且「糾纏不清」!
各家的解讀策略
舉出上面的句子,是為了介紹《孽子》這部小說的幾種不同讀法。
《孽子》發(fā)表至今,出現(xiàn)過各式各樣的評論文章,事實上,這些文字集合起來,無異是一次評論方法的展覽場。例如,好些評論家探討這部小說的主題,認(rèn)為白先勇要呈現(xiàn)的,除了「父與子」沖突,還有「靈與欲」的對立。也有評家運用心理學(xué)理論,套引佛洛伊德的話,以「兒子有同性戀的行為表現(xiàn),通常是由于一個軟弱無能的父親配上了一個男性化的母親」(蔡源煌),來解讀阿青被放逐的故事。
《龍應(yīng)臺評小說》一書也有專章討論:她稱贊白先勇在阿青這一家人「愛與恨的處理」上,技巧圓熟,描寫深刻。又認(rèn)為這部小說,重要的主題之一,是呈現(xiàn)「一個少年成長的心路歷程」,也就是阿青從「欲」逐漸步上「靈」的人生旅程。
很有意思的一篇,是把《孽子》看成一部「國族」或臺灣現(xiàn)況的「政治寓言」。
袁則難發(fā)表在《新書月刊》的評論,認(rèn)為「孽子是一本有關(guān)家國的書,有關(guān)中國命運的書」。他在文中干脆指出:「新公園是臺灣的縮影」,也直接解讀前面提到「樹的擬人化」描寫:
『中華民國的不受聯(lián)合國尊重,不被承認(rèn)中國,是最令白先勇痛心疾首的恨事,無時無刻不尖銳地感到。而最受不了的,是整天搖頭嘆息,而不做任何事的那些「大王椰」,使這個「王國」一直處身在黑暗里,見不到曙光。白先勇深深地感到悲哀,才譜出這「大悲咒」』 (論《孽子》的政治意識,1984年)。
我們需注意這篇文字的發(fā)表時間──八0年代初臺灣尚未解嚴(yán),國會也尚未改選,那時的文化界也不像今天這樣「泛政治化」。袁在當(dāng)時甚至認(rèn)為白先勇采取同性戀故事題材,是「藉此避過政治的耳目」,是要「形成晦澀的外表,以達(dá)成諷刺攻擊的目的而不被人輕易抓著把柄」。
十年來評論家各說各話,真是典型的"一部《孽子》,各自表述"了。
最后,需提一下書名的英譯!改踝印苟郑饶艹尸F(xiàn)那群孩子在陰暗角落的具體形象,又能暗喻小說「冤孽」的命題,只用極少的字,卻有多重寓意,實在是相當(dāng)難譯的書名。葛浩文高明地也只用兩個英文字:Crystal Boys 翻譯出來, 不但涵蓋中文慣用的「玻璃圈」比喻 ─ Crystal即「水晶」,而且把「孽子」的「子」─ 那青澀少年的形象,也對映地用Boys 準(zhǔn)確翻譯出來,當(dāng)真是玲瓏剔透的譯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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