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世聯(lián):巴黎為什么沒有燒?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納粹毀滅前夕,忠誠讓位給不忠,一些領(lǐng)導(dǎo)人或明或暗地違背希特勒的命令,戈林想取而代之并準備向西方投降,希姆萊通過瑞典人與西方討價還價,他們不愿像希特勒一樣帶著德國走向毀滅,不但想活下去還想保持自己的權(quán)位。比較具有積極的意義的,是裝備部長斯佩爾和大巴黎城防司令肖爾鐵茨,前者破壞了希特勒在德國實行焦土的計劃,后者拒絕了希特勒要將巴黎付之一炬的命令。
納粹德國上將狄特里!ゑT·肖爾鐵茨(Dietrich von Choltitz,1894—1966)出身于普魯士軍人世家,畢業(yè)于紀律嚴明的薩克森軍官學(xué)校畢業(yè)。在29年的軍事生涯中,向以無條件服從命令、堅決完成任務(wù)著稱。在納粹軍事系統(tǒng)中,上下都認為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納粹分子,一個鐵石心腸的硬漢,“一個從為不問命令是多么嚴格而意是堅決執(zhí)行的軍官!1940年,他第一個率部進攻荷蘭,用炮火炸死了718人、炸傷78000人,毀掉了鹿特丹市中心。有人問他:進攻一個德國對它沒有宣戰(zhàn)的國家時有沒有良心上的不安?他的回答是:“為什么?”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德國軍人尤甚,肖爾鐵茨根本想都沒想過要懷疑上級的命令。在東線血腥的塞瓦斯托波戰(zhàn)役之后,他奉命率一個師掩護德軍撤退,途中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了焦土政策。
1944年6月6日,盟軍在諾曼底成功登陸,一路長驅(qū)直入,先鋒已抵巴黎城下。希特勒很清楚,如果巴黎打敗了,那么就剩下一個戰(zhàn)役讓他打了,那就是德意志戰(zhàn)役。“誰能守住巴黎誰就能守住法國!”巴黎需要一個忠誠和能力無懈可擊的人,一個能夠以鐵腕手段恢復(fù)巴黎秩序的人,一個知道如何毫不遲疑地撲滅人民暴動的人,一個知道如何為巴黎進行希特勒肯定會要求的那種拼死防守的人。8月23日,希特勒把這一重大使命交給肖爾鐵茨,要他把巴黎當作一個被圍困的要塞來指揮,與巴黎共存亡,同時發(fā)出命令:“巴黎絕不能淪于敵人之手,萬一發(fā)生此一情況,他在那里找到的只能是一片廢墟。”他派出爆破專家讓他們準備炸毀城中的45座橋梁以及重要的工廠、公用設(shè)施、政府辦公樓等,盧肖宮等名勝也在被毀之列。隨后幾天,希特勒不斷催問“焦土計劃”的執(zhí)行情況,要求在最后時刻將巴黎付之一炬!鞍屠杈鸵袢A沙一樣了!
來自希特勒的命令一個比一個瘋狂,來巴黎實行無情懲罰的德軍增援部隊即將開赴巴黎,巴黎危在旦夕。肖爾鐵茨沒有執(zhí)行希特勒的命令,巴黎沒有被毀滅。
原因首先在于希特勒的潰敗。肖爾鐵茨從來都是無條件地接受命令、完成任務(wù),他不喜歡做重大決定。“直到現(xiàn)在為止,他一直是牢固地附屬于德國的非人格化的軍事機器。他的決定,除了次要的戰(zhàn)術(shù)決定外,都是別人給他做好讓他去執(zhí)行的。”到巴黎后,肖爾鐵茨生平第一次在命令面前猶豫了。美軍很快就會從城南和城北跨過塞納河,巴黎沒有軍事上價值。他后來說:“我所受命要做的是怎樣一種野蠻行徑?一個在文明社會中長大的人又怎么能將這樣的計劃付諸實施?”其實,肖爾鐵茨在荷蘭、烏克蘭的行為不就是野蠻行徑嗎?但那時他沒有猶豫。這一變化基于他對納粹信仰的喪失。當肖爾鐵茨奉命去見希特勒領(lǐng)受命令時,他像一個為了重新確立信仰去朝圣的香客,希望希特勒能夠給他信心,使他再次確信德國能夠打勝這一仗,但他面對的卻是一個面容憔悴,精神萎頓,雙肩下垂、上氣不接下氣、“嘴角噴著唾液、額角露出汗珠”、不斷發(fā)出一陣痙攣性喊叫然后又頹然無力的“老人”。怎么能把德國的命運寄托在這樣一個人身上?肖爾鐵茨沒有找到信心,他感到他曾經(jīng)盲目效忠的這個人已經(jīng)瘋了。從這一天起,肖爾鐵茨擔心,希特勒創(chuàng)造奇跡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所在地能夠以各種借口拖延爆破計劃,沒有認真執(zhí)行希特勒一再下達的毀滅巴黎的命令。從不自覺到自覺,他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像他過去毀滅烏克蘭鄉(xiāng)間交叉路口上的一個村莊那樣毀滅巴黎,不能讓巴黎為希特勒陪葬。
原因也在于巴黎的美麗和偉大。維希政權(quán)的巴黎市長皮埃爾.泰丁格在德軍巴黎戰(zhàn)區(qū)司令官馮.肖爾鐵茨的面前,看到了這位普魯士軍人要將巴黎夷為平地的堅定決心。趁著肖爾鐵茨說得太激動而氣喘咳嗽的當兒,他建議兩人到外面陽臺上去。面對展開在他們面前的美麗城市,泰丁格向那個似乎沒有感情的軍人做了一次最后的陳詞:“給一位將軍的任務(wù)常常是毀壞,不是保存。不妨設(shè)想將來有一天你有機會作為游客又站到這個陽臺上來,再一次欣賞這些使我們歡樂、使我們悲傷的建筑物。你能夠這么說,‘本來我是可以把這一切都毀滅掉的,但是我把它們保存了下來,作為獻給人類的禮物!矣H愛的將軍,難道這不值得一個征服者感到光榮嗎?”肖爾鐵茨也感受到巴黎兒童歡快的笑聲、穿著花布衣裙的漂亮的姑娘,正午的陽光,夏日的微風(fēng),綠色的草坪等等,“我喜歡這些漂亮的巴黎女人!卑屠璨皇遣ㄌm,不是烏克蘭!耙钠桨屠,會犯下一個歷史永遠不會寬恕的罪行”。在這個意義上,是巴黎自己拯救了自己。
在關(guān)系巴黎命運的緊張時刻,肖爾鐵茨面臨的一個重大壓力不只是希特勒統(tǒng)帥部的一個比一個“巴黎燒了嗎”的追問,也不是來自德軍西線總司令部的督促,而是巴黎人民的起義。此前的8月3日,波蘭人民舉行起義,近在咫尺的蘇聯(lián)紅軍違諾裹足不前,致使納粹鎮(zhèn)壓了起義,華沙一片火海,20萬波蘭人喪生。消息震驚了巴黎,抵抗組織決定發(fā)動起義以配合盟軍解放巴黎。抵抗運動中勢力最大、組織最嚴的派別共產(chǎn)黨所領(lǐng)導(dǎo)的派別,不僅掌握了工會勢力,而且在巴黎警察總署里也有地下組織。為了確立自己對未來法國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不想讓戴高樂搶先上臺,他們不顧盟軍要求暫緩起義的命令,率先在街頭筑起街壘,舉行起義。并準備付出慘重代價:“不論代價如何,共產(chǎn)黨人都要發(fā)動他們的起義,即使后果是使世界上這個最美麗的城市毀滅。”“巴黎值得死掉二十萬人。”“巴黎寧可像華沙一樣毀滅掉也比偷生下來再經(jīng)歷一次1940年好。”他們也相信,在德軍鐵蹄下生活了四年的愛國的法國人,是愿意付出這個代價的。但是他們?nèi)鄙購椝,需要盟軍迅速支援?
另一方面戴高樂派要在巴黎解放上搶頭功,以便確立以戴高樂將軍為首的自由法國作為法國合法政府的地位和戴高樂本人的國家領(lǐng)袖身份。為此目的,戴高樂不同盟軍有關(guān)方面聯(lián)系,就徑自搭乘其專機,從他暫時流亡的阿爾及爾,悄悄地飛到法國北部盟軍前沿司令部,要求艾森豪威爾同意由自由法國部隊率先解放和開入巴黎,甚至在艾森豪威爾還沒有最后同意之前,他部下的一個師就已趁夜整裝出發(fā)了。在獲知起義不可避免的情況下,也隨之起事。華沙悲劇在前,起義能否成功取決于盟軍能否迅速進入巴黎。
但有兩個因素使得盟軍計劃暫不解放巴黎。第一,德國人會為巴黎決一死戰(zhàn),盟軍不愿進行像斯大格勒那樣的巷戰(zhàn);
第二,攻占巴黎需要承擔民事責(zé)任,這一義務(wù)相當于維持八個作戰(zhàn)師。盟軍總司令艾森豪威爾堅持法國是軍事區(qū),巴黎的政治需要必須服從盟軍的戰(zhàn)略要求!安荒茏尠屠璋l(fā)生的任何事情改變我們的計劃!卑皖D將軍說得明白:他的任務(wù)是“殲滅德軍,而不收復(fù)巴黎!币贿吺侨跣〉钠鹆x力量,一邊是強大的納粹軍隊,肖爾鐵茨受命對起義部隊實施空中和地面的打擊,他的周圍更不乏法西斯死硬分子,戰(zhàn)斗一觸即發(fā)。1944年8月21日悶熱的夜晚,肖爾鐵茨經(jīng)歷了一場痛苦的心靈搏斗:“在服從命令的本能和這些命令可能把他引向什么慘禍之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可怕境地。歷史絕不會寬恕毀滅巴黎的人。這對馮·肖爾鐵茨來說,是個極有說服力的論點。而這樣做的人可能在巴黎的灰燼上被絞死,則更具有說服力。馮·肖爾鐵茨準備在巴黎作為軍人去死,但是卻不準備當作罪犯去死。”他冒著“叛國者”的風(fēng)險,竭力避免與起義者交火,盡一切可能約束部下的沖動,雙方達成;饏f(xié)議。三天后,街壘巷戰(zhàn)再次爆發(fā),局勢即將失去控制,他本人也面臨再不執(zhí)行爆破命令就要被解職的危急關(guān)頭,肖爾鐵茨又以間接的方式把巴黎的情況通告盟盟軍,提醒他們再不出兵,他只能執(zhí)行命令實施鎮(zhèn)壓和破壞,巴黎就會毀于一旦!凹热灰呀o了盟軍警告,如果他們不及時采取行動,要對歷史承擔后果的將是他們,而不是他自己!毙栬F茨拖延了極為寶貴的兩天時間。在戴高樂將軍和巴黎抵抗力量的努力下,艾森豪威爾改變戰(zhàn)略。1944年8月24日晚,法國的一支裝甲小分隊未遇任何抵抗到達巴黎市政廳,次日早晨,美軍第4兵步師和法國第2裝甲師沿著肖爾鐵茨拒絕炸毀的橋梁到達巴黎。
巴黎沒有像華沙一樣。決定性的原因在于敵對雙方形成了共識。艾森豪威爾意識到,不能因為巴黎人不聽勸阻舉行起義而心安理得任由其承擔后果,一個古老城市和這個城市兩百萬居民的安全重于已擬定的戰(zhàn)略計劃。而當歷史把肖爾鐵茨推到一個關(guān)鍵的位置時,他抓住了拯救巴黎、也是拯救自我的機會。原德國總參謀長貝克上將1938年7月16日在一份備忘錄中說:“軍人服從是有界限的,這就是當他們的知識、良心和責(zé)任不允許去執(zhí)行命令時!1944年8月,巴黎見證了一個簡單的道理:良知和道義改變了一個鐵石心腸的納粹將軍,也改變了統(tǒng)率百萬雄兵的艾森豪威爾。在歷史上,這樣的事情不常有,但只要有一次,總是使我們對人類懷有信心。
戰(zhàn)爭毀滅了人性,但并不完全。巴黎起義期間,南泰爾的屠夫路易·貝爾蒂有生以來第一次用槍指著德軍,將兩個正在飯館喝白蘭地的德國鬼子繳械,然后押著他們?nèi)^(qū)公所。一路上他趕開了三個跑上來向那兩人臉上吐唾沫的憤怒同胞,他說:“他們是俘虜。”其中一個德國兵回過頭來,一邊擦臉,一邊向他點頭說:“謝謝!睌(shù)小時后,起義失敗,貝爾蒂和20名同樣遭到鎮(zhèn)壓的同志被押到納伊的德軍指揮所,排成一圈。一個德國兵推開他們走到圈子里,在他們面前挨個走過,正是貝爾蒂得意地俘獲過的兩個德國鬼子之一。顯然,他是奉命來指認俘虜他的人。當那個兵繞著圈走近他時,貝爾蒂嚇得全身發(fā)軟。那個德國兵直瞪瞪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做了一個姿勢,一個似乎是把臉郟上的唾沫抹掉的姿勢,然后,他沒有露出絲毫認識的跡象,就走向下一個人。
1944年8月28日,德國西線軍隊總司令莫德元帥給希特勒發(fā)電,認為肖爾鐵茨“未能盡到派他擔任保衛(wèi)巴黎的將領(lǐng)該盡的責(zé)任”,要求帝國法庭對他提出違反紀律的刑事訴訟。肖爾鐵茨被指控為叛國罪,并決業(yè)對其實行缺席審判。由于軍界朋友們的努力,審判延期了,直到納粹垮臺,審判還未進行。作為一個對比,實際上與他采取同樣行為的斯佩爾雖不再獲希特勒信任,卻沒有人指控他是“叛國者”,原因很簡單,斯佩爾保護的是德國,肖爾鐵茨保護的是巴黎。但這次狹隘的愛國主義。在嚴格的意義上,反抗希特勒、促進德國戰(zhàn)敗,才是德國的國家利益所在。這一點,有的德國人是明白的。納粹軍事情報局特工鮑比·本德對盟軍的聯(lián)絡(luò)人一一指出了通向巴黎各條道路上德軍的每一個設(shè)防工事。這位一度風(fēng)度優(yōu)雅的花花公子——甩他發(fā)白雙鬢的頭發(fā),咽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對面前的年輕人說:“如果說我剛才透露的一些情況使你感到驚異,那是因為我真誠地相信這符合我的國家的最大利益!
。ɡR·科林斯、多米尼克·拉皮埃爾:《巴黎燒了嗎》,董樂山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寫于2005年5月10日,原載《南方都市報》2005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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