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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之儀:寂寞白樂橋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1958年,在原浙江省文聯(lián)主席宋云彬被打成右派的情況下,年過六十的方令孺被調(diào)到杭州,任新一任的浙江省文聯(lián)主席,她在杭州的寓所便坐落在白樂橋蔥翠的竹林邊。

          白樂橋是一座非常小的橋,向西走不遠(yuǎn),便是靈隱,游人大多到靈隱,很少走到白樂橋的。白樂橋兩邊是青翠的綠,橋下是涓涓流水。與小橋流水相吻合的,便是白樂人家,這其中,有一幢曾經(jīng)西式的花園別墅,現(xiàn)在則改建成更新式的建筑,那是方令孺故居舊址,現(xiàn)靈隱路白樂橋47號,方令孺居住在那里的時候,門牌號是白樂橋27號。

          當(dāng)年的白樂橋27號有一個不大的院子,要走進(jìn)院中,須得經(jīng)過一條小溪,越澗而入的院子里,方令孺那個時候,正中是一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別墅,有多間房,其中的一半圓形房間突出院中,三面通風(fēng),采光極好。如今房屋已重建,建筑格局更是全不相同,大門也改了方向,不變的仍是越澗而入。

          院中的許多樹木也依舊,那高大的梧桐樹和銀杏樹,那參天的丹桂,一切還像過去那樣,律動著年華的情韻。怪不得方令孺曾經(jīng)這樣描寫著白樂橋的生活:“此刻是晚上九點鐘我坐在明亮的燈下開著電風(fēng)扇,四周靜寂,惟小溪流水玲玲作響,外面風(fēng)吹著大樹蕭蕭,覺得很舒服安靜。”

          白樂橋是安靜的,安靜的生活對方令孺來說也是寂寞的。

          

          二

          

          從方令孺給巴金蕭珊的一組信中,我們可以知道,她在白樂橋的日子是非常寂寞的。早年的時候,她也有過寂寞,但那時的寂寞也許是出于她自己對外界的疏遠(yuǎn),梁實秋這樣描述:“她相當(dāng)孤獨,除了極少數(shù)談得來的朋友之外,不喜與人來往。她經(jīng)常一襲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獨居,或是一個人在外面彳亍而行的時候,永遠(yuǎn)是帶著一縷淡淡的哀愁!蹦鞘窃谇鄭u,聞一多、楊振聲等人湊成酒中“八仙”之?dāng)?shù),方令孺也在其中,也不缺少熱鬧?箲(zhàn)時在重慶文風(fēng)濃郁的人文北碚,她有許多朋友,也不見得多少寂寞。隨復(fù)旦回滬后,吳中杰說徐匯村她家的客廳總是高朋滿座,她的生活是充實的,但是到了杭州,周立民認(rèn)為,她已經(jīng)被拋在了時代大潮之外,她是真正寂寞了。她的生活無外乎開會、聽報告、陪友人來訪等,有很多的夏天她在山里避暑,還有很多的時間,她在醫(yī)院檢查身體、療養(yǎng)等,如1960年幾乎整個下半年,她都是在莫干山度過的,1961年上半年大多在浙江醫(yī)院,下半年大多在黃山,這一年中只有短短的兩三個月的時間住在白樂橋的家中,那個家真的是太寂寞了,她出游也是為了增加一些興趣吧,她在醫(yī)院能住那么久,也許醫(yī)院還是比較熱鬧的,她是太需要熱鬧了,太需要朋友了,可是偏偏朋友離她那么遠(yuǎn),熱鬧不屬于她。那年她復(fù)旦的學(xué)生吳中杰去杭州看望她,她說,她在杭州人生地不熟,白樂橋又遠(yuǎn)離市區(qū),少有人來,簡直住在墳?zāi)估铮浅ky過。

          讀方令孺寫給巴金蕭珊的信,字里行間,我看到了她在白樂橋無限的寂寞和對友情的渴望,還有對生活始終不渝的熱愛。

          她在白樂橋的房間里無比抒情又非常無奈地寫道:“這時候正是下晚,滿耳滴滴答答的雨聲和溪聲,無盡寂寞的黃昏啊,……”。寂寞的冬夜,她燃起了爐火:“今年冬天不算冷,我房里有火爐,冬天夜里只要有火就不覺得冷清了! 爐火生起來,她想到春天也快到了,她的朋友也快要來了:“冬夜就只有爐火為伴,幸而我已習(xí)慣了,也能過得去!現(xiàn)在只盼春天快快來。楊柳綠了,桃花開了的時候,你們也要來玩了。”

          1966年春節(jié)方令孺在上海,與朋友們共度她的七十壽辰,她回到白樂橋寓所,無比眷戀地寫著:“離開你們是不容易的,帶著那無限的依戀和悵惘回到寂寞的家!奔拍拖癜讟窐蛳碌牧魉粯,悠長、纏綿。

          就算告訴朋友她不寂寞了,其實依然滿紙的寂寞:“我現(xiàn)在完全習(xí)慣這環(huán)境了,很喜歡我的家,一天東摸摸西看看,一點也不覺得寂寞。”“我房里有火爐,晚上我總是把它燒得暖暖的,也就像有個伙伴,雖然一個人摸摸索索的,也覺得很溫暖不寂寞!

          溫暖是因為想到朋友,想到朋友就提起了手中的筆寫信:“我在杭州一切都好,就是寂寞一點,所以有時候就拿起筆墨找人談。”“我這里確實太清靜了,我的客人就是信。”

          信,是方令孺非常喜愛的一種傾訴方式,年輕時候起,她就寫過很多信。當(dāng)1930年暮春南京玄武湖上,她邂逅了新月派詩人陳夢家后,方令孺寫下了書信體散文《信》,共五集,后來這些信連同陳夢家的復(fù)信,以《你披了文黛的衣裳還能同彼得飛》為題,發(fā)表在《新月》第三卷第三期。1945年12月,經(jīng)靳以的介紹,方令孺的散文集《信》(除書信體散文《信》之外另收入七篇散文)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這本集子被列入巴金主編的“文學(xué)叢刊”第七輯。

          要說“信”,我想喜愛文學(xué)的人大抵都會寫上一些,孤獨寂寞的時候,信更是架起和朋友之間溝通的最好的橋梁。這真是,情誼有多深,就會有寫不完的信。在過去的日子里,方令孺和朋友之間寫下了無數(shù)的信,到了暮年,她又回歸到信的模式下。

          

          三

          

          因為寂寞,就有了這許多信,因為信,更增加了她和遠(yuǎn)方朋友的友情。她說:“是的,我確是生活在朋友們中間”,友情是醫(yī)治寂寞的良藥,朋友幾乎是她快樂生活的動力,尤其是她和巴金蕭珊之間建立起來的深厚的友情,給她晚年的生活帶來了無限的樂趣。她這樣對巴金夫婦說:“我心里飽餐著很多溫暖的友情,它滋養(yǎng)著我,使我思想豐富,寬闊,遠(yuǎn)大,高尚,反正一切好字眼都可以用上。你看,我多快活!薄按丝烫炜旌诹,外面又下著小雨,但是心是很溫暖的,前天您們給我的信,真是珍貴極了,還有什么比友情更珍貴呢?”

          桂花開放的時候,她在桂花樹下思念朋友;
        冬天的時候,她盼望著春天的來臨,因為遠(yuǎn)方的朋友會和春天一起來臨。很使她難忘的是他和巴金他們一起的那些日子。

          1961年的端午節(jié),巴金和任干來杭州,在方令孺家過節(jié),他們在書房喝茶,又去靈隱喝茶,在方令孺家里吃晚飯,飯后廊下談天喝茶,看園中大樹。1961年夏天,與巴金蕭珊秦怡任干杜宣等人一起在黃山避暑,每天或隔幾天,方令孺會到巴金夫婦住的紫云樓去,后來方令孺在信中幾次提到,這個夏天是她歷年來最歡樂的一個夏天。1962年1月在廣州和巴金夫婦一起過春節(jié),那個除夕夜,他們?nèi)タ椿ㄊ,方令孺心情非常好,寫詩來紀(jì)念,最令方令孺難忘的是,那個除夕夜,蕭珊又送了她一大束鮮花。那一束鮮花,那鮮花里蘊含的深長的情意,于方令孺是那樣永久,那樣感動人!1964年春天巴金蕭珊又一次來到杭州,他們在樹下喝茶,他們?nèi)タ磪遣T雕像,他們一起游植物園,那個情景,他們的一言一笑一步,總記在方令孺心里,回想起這些,她說心里甜滋滋的。因為友情,讓她感受到生活的快樂,她對巴金夫婦說:“你們常常記得我使我心里常常翻動幸福的波瀾……”

          有很多的日子里,巴金和蕭珊不時地寄書給方令孺,如高爾基的《回憶錄選》、巴金的《巴金選集》、《贊歌集》、《賢良江畔》等,還有一些畫冊、畫論叢刊和魯迅詩稿。1963年9月,方令孺收到巴金寄來的書,她為此書作了詳細(xì)地描寫:“肝膽顏色的封面,里面一層樸素雅致的絹衣,正像作者自己一樣樸質(zhì)而熱情,更好的是肝膽照人。我首先玩味這裝飾和插圖,我覺得這里插圖也配得好,簡易而達(dá)意,我非常喜歡,首先讀了代序?偸沁@樣永不衰竭的熱情,總是這樣感動人!”方令孺沒提書名,這年的8月,巴金出版了訪日散文集《傾訴不盡的感情》,方令孺說的應(yīng)該就是這本書了。

          在方令孺的生活中,處處看得見巴金夫婦留給她的紀(jì)念品,不只是很多書,有一個小小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1963年方令孺到廣西湖南等地時巴金送給她的,成了她寂寞生活中的一個不可缺少的伙伴,還有吃茶用的杯子,蕭珊給她的金筆等等,真是睹物思人,看到這些,讓她更想念朋友了。

          被友情滋潤著的方令孺,因為這深厚而溫暖的情誼,她忘記了一時的寂寞,她的心里翻動著幸福的波瀾,她快樂地生活著。

          

          四

          

          白樂橋的夜是非常安靜的,可以聽得見蟲聲,聽得見鳥聲,有時墻外傳來野羊的叫聲,還常常聽到叫得脆嫩的小貓頭鷹的聲音。這樣寂靜的夜晚,起初方令孺是沒法習(xí)慣的,就算在杭州生活多年以后,她依然懷念著復(fù)旦的那些日子:“復(fù)旦是什么樣,我只有在夢中去過!

          孤獨的夜,讓人倍感孤獨,當(dāng)又一個黎明來臨的時候,她決定學(xué)國畫。這是在1960年的春天,她寫信告訴蕭珊:“我買了畫冊,買了宣紙想學(xué)畫!痹缭1937年的春天,她開始喜歡上了國畫,當(dāng)抗戰(zhàn)事起,她回到桐城的家中,在老家勺園的九間樓上繼續(xù)畫畫。

          給蕭珊寫過這封信后的一兩個月后,她到莫干山避暑,住了約四個月。這四個月里,她在山上看書、做手工、散步、學(xué)畫山水,留戀著莫干山的清麗。

          等到天冷了,下山后,她住在浙江醫(yī)院,在醫(yī)院,就算畫不了山水,她還在翻看畫冊研究畫。那段時間她的睡眠很差,需要藥物的幫助。醫(yī)院一住又是幾個月,轉(zhuǎn)眼迎來了1961年的春天,這時,她房里的“仙人捶”開了花,很多病人都來看,有三四個人來照相,那天方令孺四點半就起來,給“仙人捶”寫生。醫(yī)院的生活雖然不免單調(diào),卻一定比家里熱鬧。

          除了畫畫之外,經(jīng)常做的一件事是看書,一句尋常的句子也會將她感動,她看契訶夫的小說,感動于契訶夫?qū)Τ錆M歡笑和活動的生活的熱愛,因為她也是這樣的。讀別人的故事,想的是自己的心思罷了。

          她不停地看書,除了小說,也讀詩,讀杜甫的詩,讀俄國詩人尼克拉索夫的詩,那些詩中的“人民憂患”意識,同樣深深地打動著她。

          朋友的書當(dāng)然更能受到她的鐘愛了,杜宣的《五月鵑》、艾蕪的《南行記續(xù)篇》,她看得輕松愉快,巴金的《賢良江畔》是她手頭常翻的書,還有劉白羽的散文,她這樣贊美她的朋友:“讀劉白羽的散文,像聽到革命的壯麗音樂,讀巴金散文使人有深厚的革命詩情!

          1961年的夏天,對方令孺來說是難忘的,不單因為這個夏天她和巴金蕭珊任干秦怡等許多朋友一起在黃山,他們在獅子林看日出,在文殊院觀落日,登觀瀑樓望天都峰,生活充滿了樂趣,這時候,她對舊體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一方面,她托人買郭紹虞校訂的《滄浪詩話》,另一方面,面對黃山美景,她心中洋溢著詩情,隨即付之筆端,她寫了一組《黃山雜詠》。

          朋友相伴的生活是快樂的,有詩的生活是富有情趣的。1962年春節(jié),當(dāng)方令孺和巴金夫婦在廣州過春節(jié)看花市時,她又寫下了《除夕在廣州觀花——試寄調(diào)[南鄉(xiāng)子]》,讀來有種春風(fēng)滿懷的感覺。

          暮年晚景中的方令孺,另有一大愛好是彈月琴,琴聲飛揚間,她又思念起遠(yuǎn)方的朋友……

          

          五

          

          杭州的景色是美麗的,在方令孺抒情的筆下顯得如此細(xì)膩:“前些日子在醫(yī)院,天氣好,我總是一個人到植物園去散步,那地方真漂亮,真是秋林如畫。有個小湖,早晨湖里升起朝霧,霧后,水像鏡子一樣平,照著山巒,照著石頭,照著簇簇的樹林真迷人!

          朋友們常常在不同的季節(jié)來杭州看望她這個老朋友,1961年春天,羅蓀來,這一天里他們走許多路,又上了六和塔,對方令孺來說,累并快樂著。

          又一年,復(fù)旦大學(xué)蘇步青教授講學(xué)于浙江大學(xué)后,特往白樂橋訪問方令孺,并作《訪友》詩,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故人詩舍隔云洲,來扣閑關(guān)小徑幽,侵座香樟清鳥語,繞墻塞澗曲泉流!毕裣删吃旗F一般,寫得情趣盎然。蘇步青的這首詩和方令孺的兩首舊體詩《燈火》、《采茶》一起,以《詠白樂橋》為題,發(fā)表在1962年10月21日的《浙江日報》上。

          1963年秋,那是一個金色飛舞的季節(jié),卞之琳在杭州玩了兩天。這天正是農(nóng)歷八月十八觀潮的日子,他們上得城隍山來,山上人多極了,這是方令孺到杭州來第一次看到這么多游人,他們坐在山石上遠(yuǎn)看錢塘江,看一線潮水。她說,最有趣的是看見許多大大小小的兒童,他們鬧啊,打啊,她夾在中間為他們排難解紛,滿有趣。還和卞之琳在一起吃了兩次魚頭豆腐,樓外樓的魚頭新鮮美味,一盤足有大臉盆那樣大,她和卞之琳、陳學(xué)昭三個人拼命地吃,都吃不完?纯,吃得多開心多有味呵!

          次年四月,白楊來杭州,方令孺請白楊在靈隱天外天吃小籠包餃,還吃一大盤新鮮油爆蝦,又到白樂橋家里喝好茶。

          1965年的初夏,趙清閣在肝病后到杭州,幾十年的老友相見,她們漫無邊際地閑談,從屋里談到屋外,從白樂橋談到白堤,她倆挽手散步,也坐在秋瑾墓前的長椅上小憩;厝ブ螅w清閣為方令孺畫了一禎冊頁小品《九姑讀書圖》,畫面之上,飛來峰下,白樂橋旁,小溪流泉環(huán)抱的庭院,九姑坐在窗前讀書。方令孺在大家庭里排行第九,侄兒方瑋德呼她九姑,他的好友陳夢家也跟著這么叫,后來大家都這么稱她了。方令孺很喜歡趙清閣的這幅畫,(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高興地說,畫得真像我,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其后方令孺為這幅冊頁配了鏡框,掛在床頭朝夕相對。這樣的情景,很讓人聯(lián)想到“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的意境,似有人間神仙的味道。

          1973年秋天,被稱作“一代詞宗”的夏承燾先生再婚,一天,他攜新婚夫人吳聞女士到白樂橋訪方令孺,隨手帶去由吳聞代筆、鈐有夏承燾印的作品《水調(diào)歌頭•自吳淞泛!,其中有句:“脫手得奇句,腳底潛蛟龍!狈搅钊骈喓,覺得“腳底潛蛟龍”之“潛”,不如易作“起”字,意腳底蛟龍也起聽奇句。夏承燾以為改得好,回家后讓吳聞重寫,落款并添上“令孺方家兩正”,再送給方令孺。

          1975年5月,北京大學(xué)宗白華教授來杭看望他的九姨方令孺,據(jù)方令孺最后的學(xué)生裘樟松先生回憶,他是個幽默的人,他說哲學(xué)上的時間和空間難以解決,時間既是物質(zhì)的,這種物質(zhì)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什么時候滅亡,這個問題難以說清楚。空間到底有多大,也難以說清。在杭期間,裘樟松還陪宗白華拜訪了夏承燾,夏承燾問了他有關(guān)郭沬若的近況及《三葉集》的問題。

          曹禺是方令孺的外甥女婿,一次曹禺的小女兒萬歡來杭州游玩,回去之后,曹禺寫來信并表示感謝。

          親友的往來給她單調(diào)的生活帶來一些不同的色彩不同的味道。

          她還常常接待外賓,波蘭、柬埔寨、新西蘭、肯尼亞等來的作家,也算是單一生活的調(diào)味品吧。

          只是非常可惜的是,作家谷斯范雖與她同住一個院子,雖然也相處甚好,互相尊重,卻很少說話,這讓她多少感到遺憾,愛熱鬧的她少了一個近在家門口的伙伴。

          除了眾多的文友之外,有幾個小朋友一樣讓方令孺牽掛著,如靳以的女兒南南,如巴金的一雙兒女小林和小棠。那年春天,白樂橋方令孺住的院中一片綠海,新買的一棵墨紅的月季正在開放,大紅的薔薇開的花香得醉人,櫻桃雖說結(jié)得少,又被小鳥吃了許多,還是收了半籃子,桃子梅子也都有,聽說小棠很羨慕她園中的水果,她就天天跑到樹下,對果樹說,果啊樹果樹啊,你快點結(jié)出果子來,我好帶給小棠吃。那些文字讀來怦然心動,一個天真的孩子,面對的是一個同樣天真的老太太,不是很感人嗎?

          朋友的友情讓她忘記了一個人的寂寞,令她快慰,就是一個小朋友的一句話一樣牽動著她的心。

          

          六

          

          方令孺到杭州的時候,正是大躍進(jìn)開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這跟她身處的寂寞環(huán)境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為了融入到這個時代的潮流中去,她也寫起了這方面的內(nèi)容,1958年,她先后發(fā)表了《大躍進(jìn)的時代》、《紹興有個陳寶珍》、《浙江省的幾首好民歌》等,1959年,她又寫下《歡呼》、《當(dāng)好大躍進(jìn)的歌手》、《最新最美的詩篇》等詩文,這些文字,縱然只是一個調(diào)子,但從中可以看出她對于那個時代熱切的心態(tài)。

          1959年11月,晴天起霹靂,方令孺讀報時得到好友靳以逝世的噩耗。她趕到上海,為好友大哭一場,回來之后,寫下散文《青春常在——悼靳以》發(fā)表在12月的《上海文學(xué)》上。在這篇追憶文章里,她深切地思念:“在我們長期相處的日子里,他不僅是我的好友,而且是我的諍友,他的性格是透明的,他不僅常常鼓舞我,而且常常幫助我,直率地指出我的缺點。我到杭州工作以后,他仍然好像在我身邊一樣,不斷地寫信來鼓舞我!

          方令孺和靳以最早是在1938年重慶復(fù)旦大學(xué)任教時認(rèn)識的,那時靳以家中最頻繁的?途褪欠搅钊,1958年當(dāng)方令孺調(diào)來杭州前,她因為心里矛盾不想到杭州,便又常常到靳以家訴說心情。這樣一個二十多年的好友突然離去,這對看重友情的方令孺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所以她無比傷痛地說:“我失去了一個親密的同志!

          方令孺在寫下這篇悼文之后,基本停止了她的散文創(chuàng)作。她最后的十多年,作品以詩作為主,如果我們留意一下,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對一些謳歌現(xiàn)實題材的,方令孺以新詩的方式來表現(xiàn),如《鳳凰在烈火中誕生》、《李雙雙頌》、《巴拿馬英雄兒女在前進(jìn)》等,而對一些寫景的,則以舊體詩的形式呈現(xiàn)。

          舊體詩《黃山雜詠》四首和《獅子林觀日出》都是1961年夏天在黃山消夏時完成的。那次比方令孺遲來黃山、后來也一起游玩的還有女作家菡子,她后來在散文《黃山小記》里,記下他們兩次在獅子林清涼臺看日出的情形。方令孺的觀日出詩,把整個日出的過程作了精彩的描述,從天容黯黯到東方一線,從紅線變紅海,色彩從丹紫到橘黃到異彩到蒼白,“海水”之中,島嶼、修竹、浮槎、人影,似亦近在眼前,詩中極盡云海和色彩變化的多姿多彩。看日出的方令孺心情是愉快的:“喜得東風(fēng)驀地吹,頓教天宇凈澄澈!坐聽萬壑奏弦琴,靜看千山展畫冊!比粘鲋蟮奶炜帐侨绱饲宄好鼷,她就像在聽音樂,又像在觀畫冊,教人無法想象宇宙的奇妙!相信這時刻的方令孺,是忘記了白樂橋的寂寞了。就像她在海南八所看到的海市蜃樓一樣,為自然界的美所陶醉。

          

          七

          

          “文革”十年,也是方令孺生命的最后十年,她被誣為“周揚文藝黑線的骨干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被抄家、游斗,接受勞動改造,進(jìn)“牛棚”,后轉(zhuǎn)往浙江省文化系統(tǒng)“斗批改干!。也就是在干校,方令孺初識裘樟松等文學(xué)后輩青年,他們之間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進(jìn)而成了忘年交。和裘樟松的相識交往,是方令孺晚年生活中的一件樂事,友情撫慰著她的心靈,她寂寞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變。

          1970年元旦,方令孺和裘樟松合寫慶祝元旦的新詩,發(fā)表在干校的刊物上。后來,她常常邀請裘樟松到家里敘談,直到方令孺逝世前的六年中的假日,裘樟松幾乎都在方令孺家中度過。方令孺在1971年退休之后,更是以幫助文學(xué)青年為己任,她為他們制定了詳細(xì)的學(xué)習(xí)計劃,還送給裘樟松一部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作為學(xué)習(xí)課本,又送給他一部范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和翦伯贊的《中國史綱要》,囑他認(rèn)真閱讀。

          1972年中秋節(jié),那是一個情趣盎然的夜晚,方令孺與裘樟松等三人相約到 “平湖秋月”賞月,不料當(dāng)夜有雨,但三人都未爽約。方令孺還攜浙東名釀一瓶,南海佳味一盒,以助雅興。此夜雖無明月,但西湖一片煙雨中,自有情趣在。酒過數(shù)巡,方令孺教起了詩。寫詩她主張先古風(fēng),再絕句、律詩,最后長短句,她這樣對裘樟松說:“我近來雖溫詩事,然出筆陳濫,意境蕭索,恨不能如你之朝氣迎人,希望你努力為之,多示佳作,洗我暮氣。”實是一片肺腑之言。

          待人真誠的方令孺,不失對年輕人的關(guān)懷。1973年初夏,為了讓裘樟松學(xué)得一手好詩詞,方令孺讓裘樟松拜夏承燾先生為師,并指定裘樟松先學(xué)《楚辭》,再學(xué)詞學(xué)。夏承燾教起了《楚辭》,他的教法很特別:他和學(xué)生面對面地坐著,先把是日所授部分搖著頭領(lǐng)唱一遍,學(xué)生跟著唱,唱畢,再解題釋義。好在裘樟松也不失兩位先生所望,在詞學(xué)上達(dá)到了很高的境界。

          1974年巴金的女婿祝鴻生到杭州工作,后來巴金的女兒李小林也到了杭州,他們夫婦給這個寂寞的老太太帶去了一點溫暖和安慰。

          方令孺在晚晴生活中,對友情尤其看得深重,她曾多次和周總理同桌吃飯,她總把總理喜歡吃的菜放在總理面前,總理也把她喜歡吃的菜放在她面前,1976年1月周總理逝世,裘樟松填詞《滿江紅》一闋,當(dāng)她讀到“縱然是,早春新綠,倏為秋色”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雖在文革中,和裘樟松等一些她信得過青年說起老朋友來,她常為馮雪峰錯劃右派之事鳴不平,她記掛著巴金,惦念著丁玲,關(guān)注著丁西林夫婦……

          晚年的方令孺,雅趣廣泛,彈月琴,畫國畫,朗誦詩詞,唱英文歌,愛看戲劇,又愛聽松聲,這一切緣于她對生活的熱愛。她曾經(jīng)許多次對蕭珊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活著而又健康,多么好!”“我一定聽你們話把身體養(yǎng)好,一個人活著實在是有味。”因為熱愛,才有這么多愛好,才會戰(zhàn)勝寂寞心生快樂。

          白樂橋27號的院子里,原有一片竹林,竹葉常隨輕風(fēng)飛舞。那一年,那些可愛的充滿靈性的竹子全部開花而死,隨后,方令孺也離開了這個她熱愛著的寂寞世界。

          白樂橋,一任寂寞遠(yuǎ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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