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維錚談“文懷沙事件”:“大師”需要時間檢驗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本報記者陳競
近日,記者因報道“文懷沙事件”搜集資料并多方采訪,采訪過程中,記者發(fā)現(xiàn),無論是采訪對象還是普通大眾,很多人缺乏對“國學”和“大師”的常識性認識。于是,記者采訪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朱維錚,請他談談“國學”和“大師”的歷史淵源及對當下文化生態(tài)存在問題的看法。
2006年,70歲的朱維錚被德國漢堡大學亞非學院授予榮譽哲學博士學位。這是漢堡大學授予中國人的第一個榮譽博士。德國漢學家們稱贊他為“低調(diào)的大師”,而他說,大師不敢當,自己只是“中國史學的一名從業(yè)者”,大師需要時間的檢驗。
既然講歷史,沒有根據(jù)的話不要亂說
記者:您認識文懷沙嗎?對他了解多少?
朱維錚:不認識,但我見過他。1952年,我在無錫讀中學的時候,聽文懷沙念楚辭,當時他大概30來歲,到現(xiàn)在有57年,加起來80多歲,沒有他講的一百歲。那之后很久聽不到這個人。關于他的傳言在文學圈里一直有,說他進去(進監(jiān)獄)是因為生活腐化。我想李輝說的那些話大概不錯。也沒有聽說他有寫過“反江青”的詩。
文懷沙主編的《四部文明》,沒看過不敢評判。編舊籍要有版本學、音韻學等很多方面的知識。我編過一些舊籍,我知道做主編如果不想掛空名,投入進去的話,要耗費很大的精力,有時候辨一個字都要花好幾天,F(xiàn)在亂掛主編名頭的事情很多。這些年,具體地講,我認為我們并沒有實現(xiàn)“實事求是”,尤其是在學術界。這樣下去,這種風氣還會持續(xù)。
記者:“文懷沙事件”引起很大的社會反響。在他身上,有“國學大師”的稱號,這也再次引發(fā)人們對近年來持續(xù)的“國學熱”的關注。很多人發(fā)問:“國學”到底是什么?
朱維錚:中國有很復雜的傳統(tǒng)。很多東西最怕“模糊”。1900年之前,中國沒有“國學”一說,只有跟西學相對的中學,跟新學相對的舊學!皣鴮W”和“國粹”的概念都來自日本。據(jù)我所知,“國學”概念最早是1902年引進的。最早被中國人所用是在1903年,梁啟超、章太炎給黃遵憲寫信,約他一起來辦《國學報》。黃遵憲指出中國沒有“國學”,原因之一是中日情況不一樣。中國人開始講“國粹”也是在1903年,出現(xiàn)在章太炎在上海西牢里寫的《癸卯獄中自記》,意為自己擔負了弘揚漢族文化精粹的使命。有一個叫宋恕的學者,看到“國粹”這個概念就批判,他說,既然有粹就有糟,就有糠,那么國糠是什么?既然講國粹,為什么不講國糠?這在當時有巨大的影響,后來章太炎就不講了。中國只有一個“國故”。1910年章太炎出版《國故論衡》!拔逅摹币院,重新回顧傳統(tǒng)文化就叫“國故”。
一提到“國”,很多人把歷史上的“國”對等于大一統(tǒng)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爸袊边@個概念在古代是區(qū)域性的,與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56個民族的版圖概念完全是兩回事。我們現(xiàn)在講“國學”首先要定義。凡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疆域的所有學說都是國學,而不僅是孔子和儒學。
所以,我認為現(xiàn)在的人,包括政府官員,必須了解一點歷史。現(xiàn)在講“國學”,強大的輿論機器一哄而上,大家都在講。但它的內(nèi)涵、外延是什么?歷史上一再爭論過的東西,現(xiàn)在也沒講清楚。你可以堅持你的觀點,但我仍然堅持一條:既然講歷史,沒有根據(jù)的話不要亂說。學術需要普及,但不要幫倒忙,這對年輕人影響很大,到最后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大師”最根本還是要時間來評判
記者:“文懷沙事件”除了再次引起人們對“國學熱”的關注外,對當下“大師”叢生的現(xiàn)象也提出了質(zhì)疑。您怎么看待“大師熱”?當下有大師嗎?
朱維錚:首先,我承認歷史上有大師。第二,我們要知道大師在歷史上有不同的概念!按髱煛币辉~,初見于《周禮》,說是周代宮廷樂官長的職稱。據(jù)清代經(jīng)學家考證,它即《論語》所述教孔子學音樂并體悟天人關系的盲人藝術家。但孔子死了,魯國衰亂,他們四散流亡異國,“大師”也成絕響。到了兩漢,濟南有個90多歲的老頭,能背《尚書》中的20多篇篇目。凡是跟著伏生念書,能識字、能教別人的都叫“大師”,至于教得怎樣是另一回事。漢武帝“獨尊儒術”,他的丞相公孫弘,又將五經(jīng)博士變成候補文官的師傅,讀一經(jīng)而應試,便可做官,祿利隨之。這時,“大師”是經(jīng)官方認定的。到了唐朝,三教并爭。佛經(jīng)翻譯家玄奘在《瑜珈師地論》中把佛祖翻譯成“大師”,當時影響很大。隨后,活著的高僧統(tǒng)統(tǒng)都叫“大師”。唐朝之后,凡和尚均稱“大師”,包括那些酒肉和尚。這就好比“博士”這個概念,漢朝通經(jīng)的叫博士,是官職,宋之后這一稱謂就泛濫了,賣茶的叫茶博士,賣油的叫油博士。
“大師”回歸到比較嚴肅的地位,是在清代。漢學復興,民間經(jīng)史學家按學問分等次,各學派的繼往開來人物,被公認為大師,才給這個徽號恢復了名譽。
看看現(xiàn)在尚在人世的“大師”們吧。有他封的,有自封的,還有故作謙退其實自我炒作的。是不是人人都可以稱“大師”?我想我們應該有一個尺度,“大師”原是指人文學科的主要人物,后來擴展到教育、科學、衛(wèi)生等各領域。有兩種情況,第一,真正對某種學說有開風氣作用的;
第二,在特定領域取得卓越貢獻的。
“大師”的概念要有限定。全面考察其人品、學問、功業(yè)等方面,不全面的就要加以限定。比如,陳寅恪在各方面都很杰出,他特別強調(diào)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學界影響很大;
再比如,馬相伯,政治背景不談,但他創(chuàng)辦大學,進行教育改革,一輩子堅持“反對外來侵略”,至死還對抗日戰(zhàn)爭念念不忘。
現(xiàn)在大師滿天飛。我最討厭的就是自封,更奇怪的是政府封“大師”。政府官員的職責就是做好服務工作,封大師只會成為笑柄,會把大師毀掉。
對于目前有沒有真正的大師,我覺得沒有。雖然活著的“大師”很多,但都沒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以前有種說法叫做“蓋棺定論”,一個人去世了綜合起來論定。當然,不排除一個人活著有巨大的影響,可以叫“大師”。但最根本的還是要讓時間來評判。對有些人來說,還是用“蓋棺定論”比較好,讓時間來評判。
文懷沙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記者:您認為當前的文化生態(tài)中還有什么問題值得反思?
朱維錚:我們一直都在反思,可為什么反反復復又回到原點。現(xiàn)在的反思有哪一個是新的?比如關于“國學”的問題,清朝末年黃遵憲就有不同意見。而且現(xiàn)在的爭論也不像清朝末年那么深刻!皣鴮W”變成了孔子學說,這完全是混說。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小傳統(tǒng),各個小傳統(tǒng)中又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很多問題不是今天才有的。中國那么大,民族那么多,傳統(tǒng)那么復雜,問題層出不窮是可以想見的。很奇怪的是,我們總是在重復過去。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百家爭鳴。
“文懷沙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漢武帝好長生術,有一個老神仙自稱有幾百多歲,死后一求證才60多歲。歷史上可以找出很多這樣的例子。這些問題繞來繞去,你能怎么辦?沒有學問,最基本的字眼都是錯的,還要被封為大師,你能怎么辦?我們只好說“文懷沙是個特例”,用以自嘲。說假話,借機鉆營,已成學界風氣。如果不改掉這種惡習,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學術研究和學術自由。
現(xiàn)在確實有很多誘惑,有些人不擇手段地鉆營,這其中就有我的學生。我沒有能力改變別人,我能做到的只有一條:管好自己。教師是我的職業(yè),我只能要求自己遵守應有的學術道德和學術操守。
來源: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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