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子李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fā)蔫,靠邊待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從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扔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yè),全有幾個本領(lǐng)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倒沒人知道,只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干粉刷一行,別的不干。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叫人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guī)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本事,他不早餓成干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nèi)的生氣愣說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后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一次跟師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鎮(zhèn)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guī)矩一天只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后刷墻。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準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qū)崒嵰坏腊,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法有高招,有人說這調(diào)漿的配料有秘方。曹小三哪里看得出來?只見師傅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地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里,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面雪白的屏障?墒遣苄∪铌P(guān)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干活還有個規(guī)矩。每刷完一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一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墻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fā)現(xiàn)。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xiàn)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傅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忍不住還要掃一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
“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松手,白點又出現(xiàn)了,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里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fā)怔發(fā)傻的模樣,笑道:
“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是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曹小三學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選自《俗世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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